第二卷 清平樂 第五十五章 三寸

西南方的天空不知幾時陰沉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瞧著似乎很快又有一場大雨要來臨了。但頭頂上的天空卻還十分明亮,只是透著壓抑,蜻蜓在四周飛來飛去,一絲風都沒有。

朱翰之站在檐下看著天色,偶爾將視線投到不遠處的廚房門口,隱隱約約可見章明鸞瘦高纖細的身影。她正在灶上忙活,為他們這些客人準備簡單的午飯。瞧著她平日說話行事的潑辣樣,沒想到做起家事來也很利索,只是不知道廚藝如何。

明鸞嘗了嘗瓦鍋里的冬瓜魚湯,覺得味兒淡了些,添了點鹽,又蓋上了瓦蓋,打算再熬一會兒,接著轉頭去看米飯鍋,已經可以收火了。灶邊擺放著三四碟子切好的肉絲、瓜條、青菜和魚塊以及姜蔥蒜等物,只等飯好了就可以下鍋。她探頭望向正屋方向,兩眼正好對上朱翰之,愣了一愣,朝他做了個鬼臉,掃視周圍一眼,見所有人都往沈氏的小屋那邊去了,撇撇嘴,又縮了頭回來,開始炒菜。

朱翰之微微笑了笑,忽然聽到身側有腳步聲傳來,轉頭望去,原來是呂仲昆。他便問:「如何?病得重么?」

呂仲昆捻了捻山羊鬍,想了想才道:「確實不輕,應該是當年流放途中勞累過度,又感染了天花,雖然僥倖痊癒了,病後卻失於調養,多年下來,已是頑疾,加上她平日思慮過重,耗費心神……」頓了頓,又有些猶疑,「雖說從脈相上看,她這半年裡一直有看大夫吃藥,葯也還算對症,但不知為何,似乎還服用了些不大妥當的東西,以致藥效大打折扣。但我問過她和章沈兩家的人,又不知她吃的到底是什麼。聽她本人所言,似乎對入口的東西十分謹慎,即便是婆家人給的……」

朱翰之笑了笑:「章大奶奶很謹慎哪,家裡人給她送葯送飯,她還要提防?難不成章家人還會對她下毒?平白無故的,哪有這個道理?除非她做了什麼對不起章家的事。」

呂仲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雖說有些話我不該說,但若換了是我,有個事事只顧著娘家人的媳婦,心裡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還願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先生說得有理。」朱翰之彷彿漫不經心地說,「若說章家要對她不利,故意在葯里、飯菜里做手腳,實在說不過去,真想她死,只要不給她請大夫就好,她本就病得重,拖些日子,只怕就要咽氣了,章家何必這樣麻煩?依我看,大概是因為這鄉下地方藥品不全,大夫醫術也有限的緣故。治病後體虛的方子,醫術上盡有,照抄就是了,沒什麼不對症之說,但各人病情不同,方子也會有所不同,本地大夫沒那個本事,方子開得不好,自然就沒法發揮出藥效來。」

呂仲昆道:「我也懷疑過,因此便問章二爺討了方子來瞧,從去年冬天第一次開的方子,到幾天前新開的,前後一共十來張藥方,我都瞧過了,也向章三姑娘討了今兒的藥渣子細看。除了有幾味葯稍有增減,幾乎就跟醫書上的沒什麼不同,可以說壓根兒就沒真正換過方子,聽說是請的同一位大夫,醫術確實平平。這樣看來,章將軍夫人病情遲遲未有起色,固然有她病情頑固的原因,也有王爺所說的緣故在內。」

朱翰之稍稍有些意外,沒想到呂仲昆居然會細心若此。方才對方明明表現出了對沈家人與沈氏的不耐煩,卻還因為太孫的一句請求,便如此用心,還換了對章沈氏的稱呼,看來是對太孫與大表叔章敬有所顧慮。他暗暗警醒,有些事還是要謹慎些,不可太過露痕迹。

想到這裡,他便道:「這種小地方,能有什麼好大夫?雖聽說本地也盛產藥材,但終究不是每一味都有。依我看,先生也不可能在此久留為大表嬸診治,不如先開個方子讓她試試,若有些效用,臨行前給她留兩個保養的方子也就是了。真想根治,還要等到將來與大表叔團圓後,日子安頓下來才行。」

呂仲昆點點頭:「好吧。太孫殿下雖有心讓我為章將軍夫人醫治,但太孫殿下的安危更要緊,少不得要使個拖延之法了。」他又轉頭來問:「小友方才瞧著天邊,似乎站了許多,不知在想些什麼?」

朱翰之微微一笑:「也沒什麼,只是見天邊有烏雲,大概是要下雨了,想到嶺南濕熱多雨,眼下……大概也快到雨季了吧?不知到時候會不會給我們的行程帶來變故?」

呂仲昆眉頭一皺:「這話怎麼說?」

「燕王叔從大沽另行派海船南下,本來是說好了四月十五在廣州港會合,但因為我們在東莞撲了空,又轉到德慶來尋人,耽擱了些時日,恐怕無法依時回到廣州了吧?如今雨季已至,不知海面上風浪會不會變大?我曾聽人說,海上颳起風雨時,即便是最大最穩的船,也會連人帶船卷進海中。這麼一來,走海路就顯得不太穩當了。」

呂仲昆聽得越發嚴肅起來:「我們久在北地,對海上的情形不大清楚,還要等到了廣州,遇上來接人的船後,問過船上的人手方能做出決定。不過,若果真如小友所言,那海路的風險就太大了。」

「還有一點。」朱翰之看了看小屋的方向,「方才先生把北上的路線說出來了,我心裡雖覺不妥,卻不好攔你。如今想來,沈家的態度曖昧,實在不大可靠。為保萬全,兄長北上的路線還是改一改的好,這樣萬一消息走漏,也不至於連累了兄長。」

「你是說……」呂仲昆吃了一驚,遲疑地看了看小屋的方向,「不至於吧?那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朱翰之神色淡淡的:「未必是他們故意這麼做的,但這一路北上,何止千里?路上會出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萬一有人走漏了風聲,叫官府起疑,嚴刑拷打之下,沈家是否人人都能保守秘密呢?依我說,為保萬全,最好連章家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才好。」

呂仲昆低頭思索:「那依你說,該走哪條路?海路已是我們所能設想的最安全最隱蔽的路線了。」

「走水路也不一定要經過廣州的,你別忘了我們就是在廣州遇上郭釗的。直接在三水北上,也無不可。別忘了,我們不但在廣州有船接應,在吉安也有安排。需要的時候,也可以藉助陳家之力。」朱翰之看著他,「想要瞞住兄長的身份,有無數的法子可用,相比之下,走海路反而危險多了。」

呂仲昆沉吟不語。

朱翰之留意他的神情,知道他心裡已有七八分肯了,翹了翹嘴角,也不多說,便轉身進了堂屋。

堂屋內,太孫朱文至獨自呆坐著,眼中隱隱露出幾分疲憊與悲傷,不知在想些什麼。他聽見動靜,抬起頭來,見是弟弟,勉強笑了笑:「如何?呂先生怎麼說?」

朱翰之在他身旁坐下,道:「呂先生說,是舊年病後失於調養導致的體虛,雖然幾年下來,元氣略有回覆,但大表嬸平日思慮太重了,又不曾好生保養,因此病情遲遲沒有起色。他正打算開個方子,讓大表嬸先吃兩天試試,但在這種地方,衣食尚且勉強,又談何保養呢?想要好好養病,還是要等到日子安頓下來才行,大表嬸也不能再耗費心神了。」他特地加重了沈氏思慮過慎這一點,又提了提章家的力有不及。

朱文至並沒起疑心,只是嘆了口氣:「章家已是竭盡所能了,我也不能再強求更多。就請呂先生先開個方子試一試吧。姨母這病本就是流放路上落下的,也拖了幾年,每次請的大夫,說辭都是大同小異,偏舅舅舅母多心。」他無力地靠向椅背,「至於姨母耗費心神……恐怕是勸不住的。我隨她住了三年,心裡最清楚,便是沒事時,她也要尋些事來琢磨。舅舅剛當上軍余,她便琢磨著如何讓舅舅升上正軍;舅舅升了正軍,她便琢磨如何讓舅舅利用職權給家裡謀些好處;舅舅丟了差使,她便琢磨如何借李家之力……」他苦笑一聲,「這還不算,她還時時讓舅舅想法子打聽京城的事,北方的事,然後一個人在那裡冥思苦想,猜測燕王叔與姨父幾時會派人找過來,到時候又要如何把我的事告訴他們,然後如何回去……她成天琢磨這些,怎能不耗費心神呢?」

朱翰之聽得忍不住露出嘲諷之色:「難道她就只是一個人在那裡琢磨,卻什麼也沒做過?」

朱文至嘆息著搖搖頭:「她倒不是不想做,只是無能為力罷了。好不容易,燕王叔知道了消息,派人來了,你我兄弟也能團聚,不知為何,她又有了別的想法。其實我心裡明白,她是盼著我能回去的,只是希望我能捎上沈家人,免得他們繼續在此受苦,可是……這話我如何說得出口?章家人如此深明大義,我不能立時救他們離開困境,已是愧疚,若為了帶上沈家人,還要讓他們陷入險地,豈不叫人心寒?」

朱翰之故意嘆道:「人總是難免有些私心,大表嬸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其實依我說,她只求你捎帶上沈家姑娘,倒也不是辦不到,報個病亡,再讓沈家姑娘改名換姓,隨我們上路,只是到了北平後,難免要委屈沈姑娘一些日子,畢竟她的身份見不得光。」既然見不得光,也就沒法光明正大做皇太孫的正妻了,朱翰之深知自家王叔王嬸的打算,卻不打算說破。

朱文至苦笑:「這又是何苦?反倒叫章家人冒風險。我本就愧對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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