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清平樂 第四十八章 內情(上)

朱文考隨章家人進了堂屋,再次彼此敘禮後方才坐下。他在別人沒留意的時候瞥了明鸞一眼,明鸞一邊與他對視著,一邊走到祖父身後站好,便沖他挑了挑眉。

昨日他曾讓她別把事情告訴家裡人,結果她一回家就什麼都說了,想必此時他是拿這件事怪她吧?但那又如何?就算他身份再尊貴,也沒有理由強迫她向家人隱瞞這麼重要的大事。她要是聽了他的話,那就真是腦殘了。

朱文考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雖然是一瞬即逝,明鸞卻察覺到了。她心中不由得疑惑,他難道不是該生氣才對嗎?怎麼反而看起來很高興的模樣?再看他與自家祖父、伯父說話時,禮貌而不失孺慕親近,看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要隱瞞章家人,莫非……

明鸞眉毛都豎起來了,她懷疑自己又被這人耍了,他是施的激將法吧?但這又是為什麼?就算他不提那個要求,等自己回家跟祖父說了,祖父一樣會請他來問清楚的,他又何必多此一舉激什麼將呀?!

她剎時漲紅了臉,只是還沒失去理智,深呼吸幾下強壓了下去,冷眼瞥著旁觀朱文考與章家父子對話,眼中不停地朝前者射出眼刀。

朱文考掩住眼中笑意,低下頭,恭敬地回答著章寂剛剛提出的問題:「是,東宮大火當日,確實是章四叔將我救出來的。他本就對太子妃的決定不滿,但當時情況緊急,太子妃又強行阻攔,他只好先將兄長送出宮去,再折回來救我,也省了與太子妃的口舌之爭了。總算上天垂簾,時間還不算太晚。」

他說的正是三年前遇救的經過。不過比起他在山上小屋告訴太孫的經歷,他今天所說的故事要詳細得多。

原來當日太子妃主動投身火海自焚,在神智仍清醒之時,也對身邊的宮人下了殉主的命令。她最信任的一名年紀大的宮人率先走向朱文考,這時另一名年輕些的宮人卻忽然驚慌失措起來,不願殉主,轉身就尖叫著往殿外逃,那年紀大的宮人見狀連忙去攔她。兩人糾纏間,年輕宮人向朱文考求救。朱文考雖覺得她可憐,但想到自己也是要死的,平日也沒少被嫡母身邊的這些宮人為難,便不予理睬,結果那宮人便大聲說出了張宮人已被太子妃勒令處死的消息,讓他大吃一驚。聽說生母早已死在了自己的房間,他轉身就要跑出去看個究竟,太子妃這時已經被燒得開始慘叫了,大叫著要那年紀大的宮人去攔朱文考。他拚命向殿外逃,偶一回頭,正看到那宮人砸碎了一個花瓶,用碎片割破了年輕宮人的喉嚨。在兇手即將追出來之際,殿內一根梁木被燒得塌了下來,正好砸中了她。朱文考只看到太子妃主僕數人都陷入了一片火海當中,也顧不得許多,先跑去生母張宮人的房間,看見她果然被吊在房樑上,屍體都冷了,滿臉痛苦,身上衣飾不整,顯然死前曾拚命掙扎過,連指甲都有幾片剝落了。而她腳下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墊腳之物,顯然不是自盡的。他悲痛欲絕,抱著生母的屍首痛哭。這時章啟再次進入東宮,瞥見太子妃所在的正殿已是一片火海,只得繞著宮室轉看能不能進去救人,忽然聽聞哭聲,循聲尋來,才死命將他拉出了東宮。

朱文考說到這裡,已是淚如雨下:「當時章四叔另找了個小太監做我的替身,離開東宮後身邊就只剩下一個叫章忠的隨員,他命章忠送我出宮,自己隻身去救吳王叔。我聽說他剛到吳王叔處,帶著人才出殿門就叫禁軍拿住了。想想當日若不是因我之故,耽誤了時間,興許章四叔與吳王叔都會平安無事……」

章寂嘆道:「時也,命也。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猜想罷了,吳王就住在先帝宮室附近,馮家人怎可能不留意他的動靜?選擇在那時候下手拿人,恐怕也只是為了斷悼仁太子的後路,阿啟那孩子早去一刻還是晚去一刻,結果都不會有太大差別的。你小小年紀,就總是把這件事壓在心底,終究無甚益處。」

朱文考低頭垂淚。章寂又問他:「這麼說來,你出宮後,是跟章忠一塊兒走了?怎麼沒聽章忠家裡說起?」

章忠本人奉命將太孫與胡四海帶去妻子娘家的莊子,後來官兵來查時,為了讓太孫主僕逃走,出面阻攔,結果叫官府拿了去,後來因在獄中受刑太重,已經死了,死的時候,章家的案子還沒判下來呢。章忠的妻子曾在南鄉侯府解禁後進府見過沈氏,看沈氏後來的反應,應該沒提起這件事。

朱文考答道:「他家人不知。出宮後,章忠本想帶我去與兄長會合,但是……」他苦笑了下,「太子妃親自下令讓我做兄長的替身,我卻逃出來了,見了兄長如何坦白?況且我當時正傷心,對兄長也有幾分怨言,不願去見他。章忠便在兄長躲藏的小庄附近尋了間荒廟,將我暫時安置在那裡,每日借口出門打探消息,給我送些衣食過來。後來我聽說官兵將他抓走了,又見莊上一片亂鬨哄的,就立刻離開了那裡。京城小道消息滿天飛,我這樣的身份,無論是遇上誰,都只有尷尬的,況且我父母皆亡,留在京城又有什麼意思?想起從前與燕王叔還算相得,他應該願意收留我吧?便北上尋他去了。虧得上天庇佑,路上雖然吃了些苦頭,總算有驚無險。我到北平時,已經是冬天了,模樣就跟乞丐似的,差一點叫王府的人趕了出來,幸好遇上王叔的書僮出門,認出了我。」

他這話雖說得平靜,但旁人聽在耳朵里,卻也能想像到當時的辛酸。明鸞心中的惱火也消了幾分,再看向他,便覺得他眉眼間沒那麼可惡了,倒是多了幾分剛毅。

章放問:「你說你對太孫有幾分怨言,可是因為太子妃之故?」先有殺母之仇,後又誆騙他赴死,這仇可不小啊!

朱文考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即便世人怪我不孝,我也不能認她為母!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她本是許諾過要饒我生母性命的!」

章寂父子二人嘆了口氣,章寂道:「太子妃沈氏行事確有無理之處,先帝當日追封悼仁太子之時,完全忽略了沈氏,就是因為深恨她殺孫之故。」

朱文考低頭道:「當時我也是糊塗了,只覺得皇祖父一向不在意我,才決定北上投奔燕王叔的。事後想來,皇祖父陷在宮中孤立無援,他以為我死了,還記得給我封王爵呢,我卻就這樣走了,實在不孝。」

「傻孩子。」章寂慈愛地看著他,「先帝若知道你安然逃出生天,只有高興的,哪裡還會計較這些?當時京城內風聲鶴唳,你能當機立斷地離開,是一件好事。留在京中,不但什麼都做不了,還有可能被人發現,落到逆黨手中,那就辜負了你章四叔救你的好意了。」

朱文考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章家父子又關心地問起了他在北平的生活,還問起他臉上的傷。朱文考摸摸自己的臉,笑說:「這傷不妨事的,開始是有些難受,習慣了以後也沒什麼。我在去北平的路上吃了不少苦,人都瘦脫形了,但燕王嬸照顧得極好,我很快就沒事了。」又說起這幾年他在燕王府里讀書習武的瑣事。

眼看著場面似乎和樂融融起來,章寂章放都跟朱文考有說有笑地,明鸞忽然又覺得不舒服了。難不成自家祖父伯父就忘了這小子曾說過的話了?他可是有意把燕王派人來接太孫的事瞞著章家的!天知道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她眼珠子一轉,便拿起茶壺給他們分別倒茶,故意笑道:「祖父別再為廣安王難過了,如今已是苦盡甘來。燕王讓廣安王來接太孫了,以後您就不必再愁了!」

朱文考拿起茶杯的手頓了一頓,又繼續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多謝三表妹的茶。」然後低頭小啜一口。

明鸞心中破口大罵:這人裝什麼十三啊!當日在山上自稱王小二的時候,多麼純樸乖巧啊;後來被她發現了跟蹤計畫,又狡詐得跟小狐狸似地;結果到了皇太孫那裡,一臉的正氣肅穆、大義凜然啊!如今倒來裝羞澀少年了,奧斯卡影帝都沒這麼好的演技!

章寂只是微笑著輕輕點頭,倒沒直接問什麼話,章放沒父親這麼好城府,叫侄女一提醒,便忍不住開口了:「廣安王殿下……」

「您叫我翰之就好。」朱文考抬頭笑道,「所謂的廣安王已經死了,我倒寧可您喚我文考呢,但這名字也不見得能見光。『翰之』本是父親在世時,給我準備的表字,說好了等我加冠後再用的。如今父親已經去了,我在燕王府內又不能打正名號,便索性以字為名,這幾年裡一向用的是朱翰之這個名字,不知道的人只當我是閑散沒落宗室子弟,倒也相安無事。您也喚我翰之吧,您本是我長輩,這樣叫著也親切幾分。」

章放看了看章寂,見父親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從善如流:「好吧,我既是你表叔,便也託大喚你一聲翰之了。我聽三丫頭說,你昨兒見到她時,曾讓她別把你和呂先生到了德慶之事告訴我們家,不知這又是何故?可是有什麼事情不方便讓我們知道?」

朱翰之忙道:「不是這樣的,我與呂先生同來,在德慶尋訪了些日子,對章沈兩家的情形也有些了解。我們要帶兄長走,自然不可能略過你們去,只是……在一切未準備好之前,我與呂先生約好了先不告訴沈家人,免得他們因私心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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