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清平樂 第四十三章 生隙

胡四海並不是個十分粗心的人,他在宮中本是兵仗局一名小太監,因緣際會之下,得到悼仁太子的賞識,提拔到東宮侍候,但若他除了那雙巧手外便什麼都不會,也無法成為悼仁太子夫妻的親信,甚至能在危急之時,將皇太孫的性命交託給他。

他學過武藝,騎射也好,耳聰目明,做事也細緻周到,雖然人算不上十分聰明,但也不算太笨,只是眼界氣度有限。東宮夫妻用人,一向認為侍從無需太過聰明,聰明人往往會多心,容易壞事,身為侍從,只需要很好地完成主上吩咐的任務就足夠了。胡四海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很好的卒子。

因此,胡四海在咋聞有人追查皇太孫行蹤的消息後,一時心神紊亂,但沒過多久就冷靜下來了。無論來追查的是什麼人,章家都不會置之不理的,皇太孫的身份暴露,庇護他的章家絕對逃不掉,而章家在本地經營多年,又有正經軍職,理當有法子應對,他只需將這件事如實稟告太孫,然後冷眼旁觀章家的應對之法,若是情勢不妙,他也可以及早將太孫救走。

他一冷靜下來,沈儒平的跟蹤就暴露出來了。後者的技巧比斗笠少年更不如,才走了一段路,就被胡四海聽見了動靜,抓了個正著。只是胡四海對章家不滿,對沈家倒還算信任,見是他也不過是皺皺眉頭:「沈大爺,你這是做什麼?」

沈儒平原本還有些擔憂,見狀反而放下心來:「胡公公,我知道自己有些魯莽了,可是章家死死瞞著太孫的下落,我們一家幾個月沒見太孫了,心裡實在擔心啊!太孫可好?你們一直就住在山上么?太孫的衣食可有人照料?夜裡休息得如何?是不是瘦了?有沒有生病?他一定很擔心他姨母和我們一家吧?這麼久沒見,我們心裡也想念得緊……」說著便低頭拭起淚來。

胡四海放緩了神色,道:「太孫一切安好,這幾個月都住在山上,一應衣食用度都有章家供給,倒也清靜。太孫也很想念你們,只是擔心走漏了風聲,打擾了你們的清靜,也不敢與你們聯絡,聽聞你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心裡也十分寬慰。」

沈儒平一聽這話,頓時悲從中來:「太孫是聽章家人這麼說的?我們冤枉啊!是章家死死瞞住太孫的下落,也不肯讓我們來見,更不許我們打聽,否則我們早就上山看望太孫了!章家獨自在德慶經營數年,已經成了氣候,仗著這點氣候,行事跋扈,不但對自家媳婦不講情面,對親戚更是冷淡,也不知你們這些時日可曾受到委屈?我們雖有一肚子的苦水,但想到如今還要章家庇護,生怕惹惱了他們,也不敢吭聲……」

胡四海近日是深覺章家行事不夠忠誠的,聞言倒有幾分知音之感,只是此處乃山道上,不方便說話,他四處張望一周,便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有委屈,不妨跟太孫說說。再者,太孫與我在山上住著,對外頭的消息知道得不多,你既然山下住了幾個月,當對章家的情形有所了解,也把你知道的告訴太孫,好讓太孫認清楚是非忠奸,日後才好做決斷。」

此話正中沈儒平下懷,他當即喜出望外,忙不迭應下,便跟著胡四海上山了,一邊走還一邊感嘆:早知道太孫就在山上住著,他平日巡山時就不偷懶了,若他不是嫌那幾片密林和土坡地勢險要又有蛇蟲出沒,不肯過去瞧,又怎會直到今日才知道太孫的住處?

他們兩人走在前頭,不一會兒便鑽進了密林。斗笠少年從樹叢後探出身來,看著他們的背影,回想起他們方才的話,不由得冷笑一聲。

太孫對於沈儒平的到來十分驚喜,無論對方曾經做過多少讓他不滿的事,總歸是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了三年的,又是親舅甥,他十分激動地說了許多想念的話,又問起對方的近況。

沈儒平趁機將方才對胡四海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添油加醋一番,將數月來在章家那裡受到的窩囊氣狠狠地吐了出來,將自家說成了為忠義忍辱負重的忠臣,將章家說成仗勢欺人刻薄跋扈不忠不義的逆黨,最後還請求太孫出面,好生將章家訓斥一頓。

他嘴上說得痛快,卻沒留意在他說話時,無論是太孫朱文至還是胡四海都在保持沉默,等他說完了,滿心希冀地盼著太孫發話時,對方卻遲遲不肯開口。不但不肯開口,反而還面帶猶疑之色地看著他,讓他好生不解。

胡四海卻在心中暗罵不已。他是信不過章家,才會把沈儒平帶上來的,只想著讓沈儒平將章家一些不忠行徑告訴太孫,動搖太孫對章家的信任,便能讓太孫主動開口對章家人施加壓力,加快送信的進度。否則章家不動,太孫也不管不問,北方的燕郡王與開國公府要如何知道太孫的下落?太孫又幾時才能返回京城?但他萬萬沒想到,沈儒平會愚蠢如斯,竟然直接要太孫訓斥章家人。且不說太孫的行蹤還要靠章家才能透露給燕郡王等人,只說太孫如今的衣食用度、一草一紙都要依靠章家供給,就不能明著給章家沒臉。要算賬,那也得等到太孫脫離困境,不必再仰仗章家鼻息時才能做,這時候跟章家翻臉?沈儒平自個兒的親兒子是傻子,也把太孫當成是傻子不成?!

胡四海心中腹誹著,見太孫朱文至面對沈儒平的喋喋不休,面上隱隱露出幾分驚疑不定與厭惡之色,便知道自己再不制止,太孫就真會完全倒向章家了,忙上前一步,勸道:「沈大爺,你少安毋躁。這些事說來只是你沈家與章家的私怨,有什麼不好的,你們兩家人慢慢商量著處置就是了,鬧到殿下跟前,卻沒意思得很。章家也是太孫殿下的長輩,多虧了他家,殿下如今才能安安穩穩地過清靜日子,日後還有許多要仰仗他們家的地方呢。你這般沒頭沒腦地告人家一狀,卻要殿下如何答你?」

這話既是勸解,也是提醒,暗示叫沈儒平別為了一點私怨便連累了太孫,畢竟現在他們所有人都還要依靠章家。而沈儒平也聽出來了,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大概是受氣久了,乍一見太孫便激動過頭,結果什麼話都說出來了,也忘了太孫如今的處境。但胡四海這番話卻讓他生出了另一個念頭,他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沖太孫哽咽道:「是舅舅多嘴了,因日子長了不見殿下,心裡挂念著,便一時犯了糊塗。您放心,舅舅知道輕重,如今章家動不得,我們全家人都會忍氣吞聲的。殿下能不能聯絡上燕郡王與開國公府,還要依靠他們家呢,萬不可為了舅父一家子,便與他們生隙。怪只怪舅父無用,除了儘力護著殿下,什麼都辦不到。而章家勢大,沒他們幫忙,殿下什麼都做不了。連殿下尚且要仰仗他家,更何況是沈家呢?只盼著殿下能早日脫離困境,東山再起,那以後就不必再受這些委屈了……」

他說這番話,太孫還未有反應,胡四海便覺得刺耳了,想要開口駁斥一番,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可以藉機向太孫進諫一番,勸太孫多提防章家,未嘗不是好事,便閉了嘴。

然而,出乎他與沈儒平意料之外的是,太孫朱文至居然道:「舅舅這話說得太過了。章家是忠臣,為了救我冒了大險,如今又盡心儘力為我籌謀,我心裡十分清楚。他們幾時仗勢欺人了?對我也是一直恭敬有加。為我之故,姨祖母在宮中被害,死得不明不白,幾位表兄弟妹們又在流放途中病亡,章家上下悲痛莫名,都是因我之故……」說到這裡,朱文至有些哽咽,抬袖輕拭淚痕,「可一聽說我遇險,他們便不顧自身安危地儘力相救,這份恩情我終生都難以忘懷!更別說當初東宮危急之時,便是章家四叔帶人將我送出宮門,為此還連累了章家上下。我若對章家有絲毫疑慮,要如何對得起那些為我而犧牲的章家人?」

沈儒平與胡四海啞然,後者只能慌忙將手帕送上:「殿下別傷心了,當心身子。」

朱文至搖著頭推開手帕:「我知道,你們對章家都有些看法,覺得他們對我的事不太熱心。可是……我從踏入嶺南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死了回去的心,只想著能做個平民百姓,清清靜靜地度過餘生。姨祖父所言正合我心意,只不過我深知姨母與舅舅的期盼,也知道母親臨終前的遺願,下不了決心罷了。而姨祖父讓我好好考慮,也是希望我能想清楚,在我沒能下定決心之前,他如何能行事?再說,傳信之事關係重大,一旦走漏風聲,連累的絕不止是我們幾家人而已,姨祖父慎重行事,方是正道,非是膽小躊躇。」他看向胡四海,「當日我們在虎門坐困愁城,你走投無路之下千辛萬苦找到姨祖父,他二話不說,立刻就想法子救人,若不是他,你我安能在此閑坐?他是我尊長,待我親切如小輩,本是常理,即便當年我仍是皇太孫,他還是南鄉侯,進宮時也不曾對我卑躬屈膝,你現在非要拿宮中規矩來約束他,不是顯得太過忘恩負義了么?」

胡四海啞然,惶恐地跪下:「奴婢不敢。」

朱文至嘆了口氣,轉向沈儒平:「舅舅,你方才的話我也聽明白了。雖說章家在德慶經營日久,章二叔又升了總旗,處境比你們家強得多了,但那也是有限的。他們到此也不過三年而已,章二叔的總旗之職,還是他拼了性命掙來的,又有三年苦練箭術之功。他們家也不富裕,家裡每個人都辛苦勞作,至今連家中房屋漏雨的房頂還不曾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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