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清平樂 第三十八章 敲打

德慶新任千戶江達生,是個很受士兵愛戴的將領。

他性情耿直而冷淡,不愛與人交際,也不愛當眾上演親和恤下的戲碼。這點跟前任千戶萬大人很不一樣。萬千戶作風粗放直率,喜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興緻來時會跟小兵們一道吃飯,閑得慌時會跟下級軍官們到演武場切磋武藝,活動活動身子骨。江達生很少跟士兵們一起吃飯,據說他對飯菜有些講究,酒量雖有,卻喜歡獨自一人自斟自飲,送酒的小菜絕對不是大家常見的豬頭肉、雞爪子和鹹水花生,都是他那位愛寵蘭姑娘親自下廚整治的精緻小菜。

因為他這些生活習慣,剛到德慶那幾個月,還有士兵私底下笑話他是個公子哥兒,受不了苦。

但時間一長,大家就發現,他是個身手極好的人,無論弓馬、刀槍、劍法……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熟悉兵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學過兩手跌打推拿的本事,有手下的軍官在教場不慎扭了腳,他當場就給治好了。論真本事,無論文還是武,顯然都比萬千戶要優秀得多。

底層的士兵們對有真本事的上司還是很佩服的,雖然也有人質疑這麼有本事的江千戶居然被貶到德慶來,會不會是因為性子太直得罪了人?那以後還有前途嗎?但大家還是漸漸生出了擁護之心。

江千戶還有一個極受人歡迎的優點——他對底層士兵的利益非常看重。早在剛來不久,他就給一大批大齡士兵解決了娶老婆難的問題,順便也解決了一些出身偏遠、無父兄可依的年輕軍餘人員的就業問題,過了年後,他又有了新主意:改善各地衛所士兵的生活待遇。

在沒有仗可打的和平年代,地處偏遠,軍費有限,各地小衛所如果完全靠上頭撥的錢糧過活,那遲早要喝西北風的,所以或多或少都會搗弄些小產業,貼補貼補。屯田這是光明正大的自不用多說,有條件的也可以開果園什麼的,但大部分都是開些店鋪,有酒鋪、船行、皮貨鋪子、雜貨鋪、糧店等等,花樣繁多。但不是所有店鋪都能有豐厚的收入,尤其在德慶這個並不繁華的地方,於是有些店鋪還會有虧損。

江千戶自開春起,就帶著親兵到德慶各地巡視。反正這時候正值農忙時節,千戶所里的士兵都要回家務農,操練都停下來了。結果這一巡,各地小衛所就有福了。開了酒鋪的,江千戶會告訴你釀的酒有什麼缺點,做的菜哪裡不好,然後告訴你在哪個工序做改良,出來的結果就是每家鋪子的出品都大有改進;開了糧店或其他賣貨鋪子的,他會告訴你外頭大城鎮各種貨物的市價是多少,哪樣虧了哪樣賺了,如果你有意將一些外頭緊銷的貨物運出去販賣,他還能給你介紹可靠的中間商;開了果園、菜園的,若是出產的果菜在本地賣不出去,他也會給你引見信得過的商人,讓你立刻就能清空所有庫存,換來白花花沉甸甸的銀子……

總之,所有被他巡視過的衛所,都得了不少好處,而他要求的,也不過是讓各衛所將收入多拿一點出來,改善底層軍戶的生活,多發點錢糧什麼的。如今已經沒有哪個士兵會說江千戶不好了,頂多就是有些百戶私底下會腹誹他管得太寬,但對他的種種寶貴建議還是十分歡迎的。

而江千戶在巡視了德慶境內大半衛所後,終於要到九市來了。

九市的百戶所沒什麼大營生,只有一間糧店和一座豬場。糧店收入微薄,倒是那豬場出產不錯,除了滿足九市本地的豬肉需求,還賣到了周邊的悅城、鳳村、高良等地,今年春天,新上任的百戶還下令擴大生產,多買了五十頭豬崽回來,沒來得及搭新豬舍,原本的豬舍就顯得很擠了,排泄物到處都是,臭不可聞。但既然要迎接頂頭上司,又怎能坐視這種髒亂臭的情形不管呢?百戶大人下令召集閑散軍餘人員,對豬舍進行徹底的清洗。

章放本不負責這件事,負責召集人手的是另一位總旗,而且那人與他有些不和,彼此間有些暗暗較勁的意思。不過他一聽說這個消息,便把捋掉沈儒平差事的打算給拋在了腦後。那差事是當初章老爺子賠上老臉,從江千戶那裡求來的,忽然捋了,未免惹人非議,對江千戶也不好交待,倒是這個清掃豬舍的差事,很適合給沈儒平一個教訓。

於是,章放便在自己推薦的軍餘人員名單裡頭,添上了一個沈儒平,然後什麼也沒說就交了上去。而另一個總旗看到了名單,知道這沈儒平是章放表兄弟,又不知他真實目的,還以為有了個打擊報復的好機會,便把豬舍中最臟最臭的地方都交給了沈儒平負責,還放話說,如果做得不好,就扣俸祿錢糧,若是未能及時完成任務,就打一百軍棍。

沈儒平哪裡做過這種事?哪怕是在虎門做苦工的時候,他也沒掃過這麼臟臭的地方,周圍還都是活生生亂動的豬!他找上章放訴苦求情,章放故作為難:「這事兒我不好插手,你也知道那人是我對頭,他安排你去做那樣的活,分明是在打我的臉,但如果我發了話,便是不知好歹,不顧大局了,百戶大人知道了定會生氣,連千戶大人也不會為我說話的。你就忍一忍吧,這又不是什麼難做的活。」

沈儒平氣絕,又去求章寂與章敞。章寂忽發頭痛,躺在床上直哼哼,沒法出門;章敞早不知在忙活什麼,每日一大早就出門了,晚上天黑了才回來,一日不小心被沈儒平堵住了,他就說:「你自打得了巡林場的差事,三個月里上山的次數也不知夠不夠十回,萬一出點紕漏,還不是我們家挨訓斥?因此我每日除了所里的文書活計外,就是替你巡山去了。你要是嫌我不肯幫你,就把自個兒的差事攬回去吧!」

沈儒平本就累極,哪裡肯再給自己添負擔?沒辦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回去掃豬圈了,因為手上有傷,出不了大力,還把自家老婆給拉上了,夫妻倆每日都臭烘烘地,路過哪裡,都能引得眾人鳥獸散,做了好幾日的過街老鼠。等到好不容易把豬舍清掃乾淨了,百戶來檢驗,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裡頭最臟那一片,打掃得挺乾淨的嘛,是誰負責的?不錯,真不錯,以後這裡就交給你了,好好乾哦。」

沈儒平幾乎當場暈了過去。

明鸞聽了章放的實況轉播後幾乎沒笑死,心裡的怨氣消散了許多,道:「就該這樣對他們家,讓他們知道現在是誰做主,免得他們什麼都不幹,只會靠人吃軟飯,還整天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章放冷哼一聲:「說起來,咱們家對沈家也太寬容了,即便是看在你大哥哥大姐姐份上,也太過了些。他們都是小輩,難道還敢沖祖父和叔嬸們發火?若是明面上不露分毫,背地裡卻疏遠了咱們,我也不怕,大不了分家就是。老爺子自有我照顧,他們就領了那不孝的罪婦回去,省得全家人見了頭疼!」

明鸞怔了怔,沒料到章放會說出這番話來,仔細一想,如今章放也是個總旗了,大小是個軍官,只要再拼一拼,過得幾年還有希望升百戶,那可是正六品官職,比不得從前在京城只是個依附家族的閑人,雖然不敢與章敬的官職相比,也足夠頂門立戶了,怪不得他說話有了底氣。這麼一想,明鸞心裡也鬆快許多,只要不再像以前那樣,行事處處受制於遠在遼東的大伯父一家,不得不對沈氏虛與委蛇,她願意對二伯父章放表露更多的敬意與親近。

相對於明鸞與章放的歡喜,坐在正位上的章寂倒沒那麼樂觀:「你們想警告沈家也沒什麼,只是不可做得太明顯了,免得他們將來找上太孫,求太孫出面,我們家不好說話。」

明鸞聽了,小臉頓時耷拉下來:「為什麼啊?以前要看在大伯娘和哥哥姐姐的份上,對沈家一再忍讓,現在又要看在太孫面上,再次縱容沈家。我真不知道我們章家前世欠了沈家什麼?竟然要再三的忍氣吞聲!我們不是救了他們一家的命嗎?乾脆臉皮厚點,以救命恩人自居好了!」

章寂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事情哪有你想得那麼簡單?若是提及恩典,沈家對太孫何嘗沒有恩?可我們卻不能無視太孫的意願。君臣有別,這點還是要分清的。三丫頭,你就總是忘了這一點。無論你心裡有多少怨氣,都不能沖太孫發出來,害了我們一家的罪魁禍首又不是他。你也不該因為眼下他正落難,便忽略了他的身份。」

明鸞暗自氣惱,悶悶地道:「那就別讓他們相見!不是我說,祖父,您安排太孫和胡四海住小泉哥的屋子,也太欠思量了。沈家同樣肩負巡視林場的職責,他們在一個地方轉悠,遲早會有遇上的那天!不如想辦法給他們換個地方吧?」

章寂卻搖搖頭:「太孫並沒有斷絕與沈家來往的意思,如今也不過是暫時隔開他們,藉此機會說服太孫罷了。他們遲早會遇上的,我們能做的,也只有想辦法讓太孫傾向我們而已。這些事我與你二伯父心中有數,你就不必多問了。」

明鸞鬱悶得不行,只能應了,本來想著這些煩心事不管就是,結果她剛想說要走,就被章寂安排了新任務:「我腿腳不好,你二伯父在衛所里事多,你父親也有公務要忙,給太孫主僕二人送日常供給的差事就交給你吧。你順便替他們巡一巡山,也省得胡四海在山上亂竄,遇上沈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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