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清平樂 第十五章 反省

夏末初秋的雨,絲毫不遜色於盛夏時節,嘩啦啦說下就下,小屋天花板角落處,已經有雨水流了進來,在地板上積起一大攤水跡。

明鸞喝了杯熱茶,嘗出那是崔柏泉最近常帶在身邊喝的青草茶的味道,便知道那些茶都是出自誰人之手了。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無論左四跟崔柏泉是什麼關係,她一向將後者視作最好的朋友,為什麼對方還要對她隱瞞呢?就算是左四的行蹤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她早就知道他來德慶了呀?!

左四很平靜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小泉哥上山去了,這雨來得急,他大概趕不回來,你如果有急事找他,就在這兒等著吧。」

「哦。」明鸞應了一聲,悄悄打量著左四,眼神閃爍。

左四盯了一會兒手中的杯子,又道:「我是小泉哥的舅舅。」

「啊?」明鸞猛地抬起了頭,「你是說……你是他生母的……」想了想,皺皺眉:「不對,我聽小泉哥說過,他生母娘家姓盧,你姓左,又怎會是他舅舅?!」

左四苦笑:「這事兒說來話長,小泉哥的生母其實是我表妹,從小就沒了父母,是在我家養大的,對我來說就跟親妹妹一樣。本來我不贊成表妹嫁到崔家做妾,可當時我不在家,表妹又是願意的,我也無話可說,後來見她日子過得還算舒心,也就放心了。那年我領了差事,帶手下去大同追捕一個重犯,受了點傷,滯留在大同兩個多月,等我回到京城時,崔家的案子已經結了,崔統領與長子都被斬首,家眷幼子流放,我急得不行,趕回家裡問父母為何不給我送信?才知道他們怕惹禍上身,竟當成沒這門親戚,跑到鄉下去躲了兩個月,聽說崔家人走了才回來。要知道,崔家還風光的時候,他們可是天天跟人顯擺來著……」

明鸞想到章家那些親友故交,倒沒怎麼覺得憤慨,連高門大戶都袖手旁觀了,這小門小戶又能怎麼辦?她跳過這一點,直接問:「你是覺得愧對盧姨娘和小泉哥,才跟過來的嗎?」

左四嘆了口氣:「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捕快,這種通天的大案,我能怎麼辦?可若叫我象家人一樣,對此熟視無睹,我又做不到。家裡人怕我胡來,將我關在家裡,我只得暫時騙他們什麼都不會幹,卻暗地裡將自己的差使換成了長班。正巧,你們章家和沈李兩家都要被押送嶺南,我知道崔家人也是來了嶺南,便設法拿到了這項差事。」

從捕快變成押送犯人的長班,雖然身份同樣是差役,但其中差的可不是一點兩點,左四也算是狠得下心了。這麼說來,他到了廣州之後,連去茂升元拿錢都顧不上,便出門辦事,想必就是為了尋找崔柏泉母子的下落吧?

明鸞問:「那年你假裝成軍戶跟著我們一起來德慶,是因為打聽到崔家人在這裡?」

左四點點頭:「自然如此,不然我何必要過來?幸好崔家人離開廣州沒多長時間,見過他們的人都還有記憶,因此我很快就打聽到了。只可惜……」他神色一黯,「終究是來得晚了些,我妹子她……」

盧姨娘到達德慶的時候,已經發了瘋,怪不得左四會覺得黯然。

明鸞想了想:「你本來是官差……入了軍戶,真的不要緊嗎?當時你身上還有差事吧?說來自打那回在船上偶遇之後,我好象就再沒見過你了,你究竟是去了哪裡的衛所?」

左四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哪裡的衛所都沒去。當年我到了德慶,只在千戶所待了幾天,打聽到崔家人的下落,本想就近去照顧他們的,偏偏不小心得罪了一個軍官,要將我調去守巢頂,沒辦法,我只好逃了。因此,我如今在千戶所的名冊上,乃是逃兵,一旦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註:巢頂是德慶最高峰,位於西北方,九市位於德慶南面。)

明鸞眼睛都瞪得快脫窗了,這也太猛了吧?就算去了巢頂,也不是沒機會來九市探親的,何必做逃兵?她變得有些結巴:「這……這又何必……要是被發現了……」

「所以我一直告訴小泉哥,不能把我的事說出去。」左四看了她一眼,「你也別慌,我不是傻子。我本來就是用假名字參軍的,不過是想藉機調查崔家人的去處,也是想有個合適的身份就近去照顧他們而已,沒想到崔家妯娌居然……」他咬了咬牙,「我妹子被害成這樣,我也無心再照應她們了,除了妹子與外甥,其他人都不與我相干!本來我還想帶他們母子離開的,只是小泉哥堅持不肯,怕連累了我,我才沒把人帶走。如今我偶爾會上山照顧那孩子的生活,看有什麼地方能幫得上忙,從不出現在人前。除了當年與我同船的一家軍戶,招我入所的軍官,以及德慶千戶所里幾名跟我打過交道的士兵與我得罪的那個人以外,再無人認得我了。只要小泉哥沒把我的事告訴人,我又把自己的行跡藏好了,千戶所的人再生氣,也抓不到我的,再過幾年,誰還記得這件事?」

明鸞眨眨眼:「你一直……躲在這裡嗎?可我常常過來,卻從來沒見過你。」

「只是偶爾過來。」左四微微一笑,「山上也不是沒有別的人走動,長住此處不免有風險。我平時在六都的玉桂園裡做雜工,就是做桂皮的,你知道吧?是一種藥材。我過來的時候,常常能見到你來找小泉哥,只是每次我一聽到聲響就趕緊躲開了。今天若不是天上打雷,掩住了你的腳步聲,你是見不到我的。」

六都與九市就隔著一條西江,不過幾里路,還真是近得很,可那邊還不如九市鎮繁華呢。既是在葯園子當小工,那生活肯定舒服不到哪裡去。

明鸞張張口,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你本來是個捕快,就算轉做長班,那也是官差,是鐵飯碗,如今卻變成了做桂皮的小工……這樣真的值得嗎?其實你要是有心,大可以想辦法調到附近的衙門去,繼續做官差,或許還更能庇護小泉哥母子吧?」

左四淡淡地道:「我當年來德慶州做軍戶,其實是因為同行的張八斤、陳大志他們都有意留在廣州過年,等年後再回京城復命,我就趁機過來找人。找到了小泉哥母子後,我又回去了,跟著其他人一起回京交了差事,想要正式調到德慶知州衙門來。雖說有人認得我,但軍戶所名冊上記的人名與履歷都是假的,只要我不承認,誰能奈我何?只是我家裡卻不答應,我也煩了,不想跟老人多說什麼,便辭了差事,獨自再次南下。要是調到附近衙門繼續做差役,我家裡人一定會找過來的,我與崔家的關係也很難隱瞞下去。如今我雖然只是個小工,生活清苦些,可我心裡很平靜。就這樣陪著小泉哥母子,也沒什麼不好。」

看到對方的神情,明鸞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道:「如今我叫小泉哥跟我合夥做小生意,他已經答應了。他一定能越過越好的,你不必擔心。」

左四微微皺了眉頭:「我也聽他說過了,這件事我不贊成。好好的做什麼生意?他年紀還小,趁如今還未入正軍,正是鍛煉自己武技的大好時機,只要把武藝練好了,將來自有他的好前程。為了點小錢荒廢光陰,實在得不償失!」他盯了明鸞一眼,「你明明也是鐘鼎之家的女兒,怎的如此見錢眼開?」

明鸞忽然覺得牙痒痒,很想駁回去,只是想到對方是崔柏泉的長輩,看起來還為崔柏泉母子做了大犧牲,她決定留對方一點面子,便輕咳一聲:「要是小泉哥覺得不好,可以跟我說。我又沒有強求他答應。」

左四冷冷地笑了笑:「你開口要他做的事,他幾時回絕過?章三姑娘,其實我早就想說了,他眼下正是練武的好時節,你卻天天尋他作伴,又是買賣山上採到的東西,又是種葯種菜,這都不是正道。他不該把大好光陰浪費在這些事上,你若是為了他好,就不該再支使他做這些了。他是個容易心軟的好孩子,不好意思回絕你,我做長輩的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毀了他的前程。」

明鸞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笑:「是這樣嗎?那還真是難為您了。不過小泉哥才是我的朋友,有什麼意見,也該是他來跟我提。雨停了,我也該走了,多謝您的茶,真不好意思打攪了!」說罷便匆匆走出門去,連私房錢和衣服都顧不上了。

明鸞大步大步地行走在山間,越走就越覺得難受。她怎麼就毀了崔柏泉的前程?!多掙些銀子給盧姨娘看病,也是崔柏泉自己的願望啊!要不是他有這個心,她也不會提議做小生意,如果他真的不願意,難道她還能逼他去做嗎?!

如此走了兩三里路,她喘息聲越大,心情也漸漸平復下來了。仔細回想,她好象真的沒怎麼考慮過崔柏泉以後的前程,這點好象有些不夠朋友。他今年還不滿十五歲呢,要成為正軍,當上正式的士兵,至少也要過兩三年。而他在象牙山林場上的差使已經被人看上了,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這兩三年里又該怎麼做呢?總不能坐吃山空。雖然有個左四在幫襯著,但他不過做個製藥的小工,能幫得了多少?崔柏泉想為家人多存些錢,也是合情合理的。她只是想幫他,真不是有心要他荒廢光陰的,至於常常來找他……那是因為她在九市再沒有第二個好朋友了啊!

明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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