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落平陽 第十四章 轉折

沈氏沒注意明鸞的眼神,微笑著走過來:「母親,筆墨紙硯都已經備好了,請您下筆吧。」

常氏點點頭,走到書案前坐下,提筆在紙上寫字。但她只寫了幾個字,手就開始發抖,視線也有些模糊了,只得停了下來,嘆氣道:「年紀大了,身體就不中用了,才病了幾日,就連寫字都沒了力氣。」又繼續努力去寫,但那字卻越寫越歪,手也不聽使喚,寫的字深一筆淺一筆的,一不小心,就滴了一滴墨到紙上,糊了一大塊。

沈氏忙道:「母親,您千萬別勉強。您的病還沒好呢,若是累著了,豈不是媳婦兒的過錯?」

常氏苦笑:「這與你什麼相干?是我自己身子沒用。」

沈氏猶豫了一下:「母親,事實上……平日勛貴之家女眷之間有書信往來時,媳婦兒也曾為您代筆,仿得幾分您的筆跡。若您放心的話,不如讓媳婦兒來寫吧,您只需要口述就好。」

常氏遲疑:「這……總歸是要呈到御前的謝恩摺子,這樣不太好吧?」

「媳婦兒會儘力模仿您的筆跡的,不會叫人看出來。」沈氏笑道,「您身子這麼弱,連提筆都難,便是勉強堅持寫完摺子,那字也不能跟平日相比,到了御前,豈不是顯得更不恭敬?何況媳婦兒只是代筆罷了,要寫什麼東西,還是您拿主意。」

常氏想想也對,再看自己寫的字,真是沒法見人,便笑著起身讓出位置,坐到旁邊的長榻上。沈氏走到書桌後,另取了一支筆,展開一份空白奏摺,抬頭沖常氏笑笑:「母親請講。」

明鸞走到常氏的長榻邊上,一邊為她捶肩膀,一邊留意著這對婆媳的舉動。

常氏口述的內容很好懂,大概就是懺悔一下自家的錯誤,再罵一下兒子,然後感謝了皇帝的仁慈(這部分內容至少佔了整份奏摺的三分之一),接著就是回憶過往,曆數皇帝多年來的恩德,順道把太子的恩德也提一提,表達了自己對太子一家悲慘命運的悲傷與憤慨,然後再罵一頓自己的兒子。最後,再提起自己夫妻已經老邁,這一離開,能活幾年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也不知道,也許就沒法再目睹聖顏了,因此請求皇帝給自己一個恩典,讓自己能夠與皇帝告別。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到去世多年的姐姐靈前拜別,向她懺悔自己未能保護親外甥的罪過。

常氏口述完後,已經雙眼含淚了。明鸞小心地遞了手帕過去,回頭看著沈氏奮筆疾書,留了個心眼,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扒在書桌邊上看她寫的字。

還好,那一字一句都幾乎照足了常氏的口述,沒有多添什麼內容,也沒有大改動,頂多就是用辭稍稍文雅正式一些。

明鸞沒有見過常氏的筆跡,但也承認沈氏寫的字不算漂亮,但還算端正,而且一個個寫得挺大的。

沈氏寫完常氏的署名,側頭看了明鸞一眼,溫柔一笑:「三丫頭,認得這些字么?」

明鸞不知道本尊學過多少字,便只是含糊地說:「只認得一些。」

「沒關係,等你再大幾歲,就能看懂了。」沈氏放下毛筆,「母親,您要看一看么?」

常氏已經擦去淚水,點了點頭。這是她的摺子,自然是要檢查的。

檢查的結果沒有問題,常氏便囑咐沈氏:「等墨跡幹了,就拿匣子好生裝起來。我去換衣裳。」沈氏應了,常氏便往卧室的方向走。

明鸞眼珠子一轉,覺得機不可失,連忙跟了上去。

常氏換衣服的時候,自然是不好打攪的,明鸞在外間等到她穿戴好了,又看著沈氏還在小書房那邊忙活,便跑進了卧室。

常氏正對鏡看著丫頭給自己插頭飾,見明鸞進來了,笑問:「又怎麼了?你今天倒比往日更頑皮些,總是愛往祖母屋裡湊。」

明鸞小聲道:「祖母,我有要緊的話跟您講。只能告訴您一個人的!」

常氏愣了愣,想起林氏那封信,便看了丫頭們一眼。幾個大丫頭都是極有眼色的,屈膝一禮便退出去了,只有丹鳳顯得有些不甘心,暗暗瞪了明鸞。

明鸞哪裡有閑心理會她?等她們都出去了,便湊到常氏耳邊,小聲將那天偷聽到的沈氏與劉嬤嬤的對話說了出來,接著少不得為自己辯解幾句:「我起初沒聽懂她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後來壞消息接連傳到家裡來,我才想明白了,害怕得不行。本來想告訴您的,可那時您又病了,官兵還守在門外頭,我怕告訴了人,會傳到那些官兵耳朵里,害了四叔,所以到今天才敢說出來。」

常氏臉上滿是震驚,但她比陳氏要鎮定些,深吸一口氣,才盯著孫女問:「你可記清楚了?當時她們說的就只有這些?沒有別的了?」

明鸞想了想,搖搖頭:「我只聽到這麼多,別的就不知道了。」

常氏臉色發青,手背青筋直起:「你還跟什麼人提過這件事?」

明鸞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的臉色:「方才我跟母親說過,可母親不大相信。」頓了頓,「她擔心我把這事傳出去了,會給家裡帶來恐慌,叫我別隨便告訴人。」

常氏又深吸一口氣:「你娘這話是對的,你不要再告訴別人了。一切等你祖父和我從宮裡回來再說。」

明鸞只是想要她知道而已,爽快地答應了:「我知道了。其實我只是想著祖母要進宮了,萬一遇到皇上,皇上問起這件事,您總要心裡有數才好,才急著跟您說這件事的。」

常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好孩子,你很好,往日我只道你是個莽撞的,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玲瓏心思。」

明鸞笑嘻嘻地作乖孫女狀,眼睛眨呀眨的:「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只想著有不懂的事,交給祖母就最穩妥不過了。」

常氏微微笑了,摸了摸她的頭,回手從梳妝匣里拿出一樣東西,放到明鸞手裡:「這對手串原本是想給你大姐姐的,她嫌金子俗氣,就沒要,今兒就給了你玩吧。」

明鸞低頭看手心裡的東西,原來是兩條金手鏈,一條串著十二生肖,另一條串的是花生、南瓜、黃瓜、茄子之類的瓜果蔬菜,俱是黃金打造的花生粒兒大小的墜子,十分可愛,拿在手裡也不重,想必是空心的,不過就沖這份工藝,也是價值不菲的東西。

一筆小橫財,不要白不要。明鸞笑眯眯地謝過了常氏,便把它揣進袖袋裡了。那麼精緻小巧的東西,揣在薄薄的秋衣袖子裡頭,居然絲毫不顯,明鸞決定要把它們留作自己的私房錢。

很快就要開始種田文的生活了,怎麼能少得了私房錢?

常氏懷著心事,也沒留意明鸞的舉動。她重新叫了丫頭進來,給自己作最後的整理,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維持著憂心忡忡的神情。

整理好了,她在丫頭們的攙扶下走出卧室,明鸞也乖巧地跟著扶一把——只是做個動作,沒人會指望她一個七歲小女孩真能扶住常氏的。她們回到了先前寫奏摺的小隔間,正好趕上沈氏將奏摺放進一個扁平的木匣子里。

常氏此時對這位長媳已經有了些看法,神情便淡淡地:「好了么?時辰不早了,我該出發了,把摺子給我吧。」

沈氏將匣子遞過去,頓了頓,又收了回來:「母親,不如媳婦兒陪你走一趟吧?你如今的身子,一個人進宮實在叫人不放心。」

常氏看了她一眼:「不必了,家裡還有一堆事要辦呢,你也跟我走了,誰來辦這些事?雖說皇恩浩蕩,給了我們家十天時間收拾行李,可哪裡夠使?你就留在這裡看著他們收拾東西,順便把下人都安排一下吧。」又多看了她一眼:「對了,這幾日都沒看見章忠,他去了哪裡?」

沈氏心虛,只得笑著混過去:「媳婦兒也正想找他呢,家裡的事母親儘管放心交給我。其實,只要皇上下了恩旨,咱們家未必要在十天內搬出去。」

常氏搖搖頭:「皇上會不會開恩還不知道呢,就算開恩,也只是從輕發落老爺和老四,咱們家的爵位多半是保不住的。早做準備,也省得事到臨頭忙亂。」她從沈氏手中拿過匣子,便轉身出去了。

她還沒忘記沈氏是太子妃的親姐姐,如果真如外面的傳言所說,皇帝因太子妃逼死廣安王而遷怒沈家,帶上沈氏,只會讓皇帝怒上加怒,那她想要為丈夫與幼子求情的目的就無法達到了。也許沈氏是有意想隨她進宮,好為娘家人謀劃的,但她不能冒這個險。

沈氏送走了常氏,悵然若失,回頭看見明鸞,忽然起了疑心:「三丫頭,你方才在夫人那裡做什麼呢?」

明鸞怎麼露餡?便裝出天真爛漫的樣子:「祖母誇我呢,說我這幾日做得很好,還賞了我好東西!對了,大伯娘,祖母怎麼穿成那樣進宮去了呢?不是有大禮服么?」

沈氏心不在焉地答道:「革爵的聖旨已經下來了,夫人不好再穿著侯夫人的禮服進宮,只能穿平日的衣裳。好了,你也玩得夠久了,快回院去吧,仔細你母親生氣。」

說曹操曹操到,陳氏的身影出現在小路的盡頭,一看見明鸞,便板起了臉,只是掃見沈氏,表情就頓時變得不自然起來:「大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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