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埋葬了陳來祥,頭七那天,從老縣城運回了再後一船木料磚瓦,也開始挖老皂角樹,移栽到了南門裡西背街口的拐角場子。場子不大,歷來都有人在那裡擺小吃攤子,比如熱豆腐,新做出的豆腐用木箱裝了,蓋著厚厚的棉被,顧客來了,切出那麼一塊,澆上辣子蒜汁醋水兒,就可以夾著吃。比如糍粑。比如荷包蛋醪糟。比如土豆絲,腌制的青辣椒和臘肉,想要夾什麼就在饃里夾什麼。比如韭菜盒子。比如涼粉,有綠豆做的,蕎面做的,紅薯粉做的,因為唐景死後,沒人再會從山上采了軟棗葉子來做神仙涼粉。老皂角樹移過來後,小吃攤又增加一倍,場子里擺滿了三排,光顧的人也越來越多。為了多做生意,有許多家天都黑了還不收,於是又有許多家效仿,甚至圍著老皂角樹搭起了一圈木棚草庵,很快倒形成了夜市,雞叫頭遍了這裡還燈火通明。但朱䴉、蒼鷹是不來了,或許天還冷著它們都到秦嶺南的地方沒回來,而河裡有鸛叫,鸛也不來。

夜市離安仁堂不遠,也離新的茶作坊不遠,陸菊人也就一有空就領了剩剩在夜市上吃熱豆腐,吃過了讓剩剩再帶一碗給陳先生。自阻止了給預備旅送錢,她擔心著井宗秀要來找她,但井宗秀一直沒來找她。沒有找她,她競又有了另一種擔心。井宗秀是生氣了嗎,是誤了他們建鐘樓嗎,前一陣子到處在嚷嚷要改造街巷呀,改造街巷當然是應該的,卻怎麼就建鐘樓?建鐘樓有什麼實用性,為著好看嗎?渦鎮一能有多少閑錢來做這種虛榮的事?你一生氣就不來了,這是你的茶行呀,一大堆人在茶行的:不管啦,無所謂啦?!不來就不來吧,永都不要來!陸菊人好笑著白己為這事痛苦什麼呀,好笑過了,又為白己竟然覺得可笑而再次痛苦起來。她幾次想去找找花生,幾次走出門了又打消了念頭,就在王京平返回鎮,打發著凌雲飛去了麥溪分店,她就反覆地和賬房,王京平商量著怎樣去收購新茶,收購什麼品種,收購多少,她事無俱細,羅羅嗦嗦,連王京平都說:這些我記住了,全記住了,我知道該咋辦的,你放心!她自己也笑了,說:那好,我得去睡一覺,幾天幾夜郁沒個踏實覺了。

就在陸菊人在茶行後屋睡著的時候,預備旅卻來了十多個人,拿來了好多木椽,就在後院的空地上搭起來了一個木架。菜行里的人不明這是要幹什麼,問時,那些兵說:這你問井旅長。當陸菊人在後半晌醒了,出來看見木架已經搭成,內大而小,直著上去,足有十多丈,高出房子幾倍了,上邊是個小平台,平台上有圍欄,平台下有階梯,一頭搭在院牆上,像橋一樣,鋪著木板。井宗秀就來了。

井宗秀滿面紅光,神采奕奕,他當著茶行所有的人宣布從即日起恢複陸菊人茶總領職務。茶行是渦鎮主要的經濟支柱,茶總領該是茶行的主心骨。今年茶行的業務繁多,為了便於管理,減輕茶總領的來回跑動,就每日坐在高台上,身在茶行院里,既能觀察到舊茶作坊,又可觀察到新茶作坊。這一切事先毫無跡象,來得也太突然,陸菊人一時手腳無措,張口結舌,當賬房和夥計們都高興叫好,她說:井旅長,你搭這個架子,要把我捧得那麼高,是讓我摔得更重嗎?井宗秀說:你是該高高在上的,茶總領!

陸菊人說:我不當這個茶總領,我現在正好。井宗秀說: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陸菊人說:生你的氣?有什麼氣可生的?沒生氣。井宗秀說:有氣你也消消氣,我知道你有許多委屈,所以這次搭這個高台,算是我再拜將么。陸菊人說:我不當。井宗秀說:那好,不當也行,那以後就沒茶總領這一說了,只有夫人。說完,自己先鼓起掌。井宗秀第一回在眾人面前稱陸菊人是夫人,陸菊人嚇了一跳,賬房和夥計們也都愣了,見井宗秀鼓了掌,就一起鼓掌,而掌聲中井宗秀就離開了。陸菊人還站在那裡,她的身子在微微抖動,極力要控制,但手握拳不抖了,雙腿還在抖,她挪動了一下,感覺到腳指頭在扣著鞋底。賬房說:夫人,夫人,井旅長走了。陸菊人抬起頭來,她看著井宗秀從大門裡止出去了,她說:搭這麼高的檯子呀,我上上,看結實不結實。

自此,人人都知道了夫人,夫人也就每日到高台上,她能看到舊的茶鋪在幹什麼,新的茶作坊又都在忙啥,也看到了修鐘樓的工地。那裡挖出個大坑,那麼大,那麼深,墊埋上一尺多厚的土,用石礎子反覆捶實。咚咚的悶聲似乎並不響亮,但卻能隱隱地感覺到了地動。灰土層夯畢了,開始砌石頭,巨大的石塊用鐵鏈子吊下去,無數的人用杠子在那裡撬正著方位,石塊與石塊壘起來,間隙里填充了石渣和黏土,又澆了小米漿。終於砌出了地面,全部以石條壓壘。一層一層地壓壘,已經壓壘到十五層了,就堆土,大量地堆土,十多輛平板木輪車不停地拉土,土堆就抹實成一個大圓包。再在圓包上砌石條,灌石縫,全都砌完了,有人在放鞭炮。

石條與石條銜接結實了,掏掉下面的土包,鐘樓底部的門洞就會形成,但這得等過半月,任老爺子師徒和所有的幫工便歇下來。任老爺子師徒都住在楊記壽材鋪。歇下來,他們自已做些飯,玩玩龐將,或者到街上閑逛,回來說些亂七八糟的見聞。任老爺子身上有靈應,凡是胳膊腿一疼,天就要下雨,眼皮孔一跳,也肯定有事。這一天,任老爺子端著小茶壺,一邊品著,一邊給徒弟們講起這壽材鋪的楊掌柜當年與他熟悉,兩人曾經有過怎樣的約定,突然右眼皮子不停地跳,他不願意說破,從門前的痒痒樹上摘下一片葉子貼在右眼皮上,但還是跳,就看著徒弟,說:嚴松哩?大家才發現沒見了嚴松,說: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徒弟裡邊好酒的就是嚴松。任老爺子說:高紹你和王有吉去把他找回來,這裡人惹不得,別讓他喝醉了撒酒瘋。高紹和王有吉便到柳家的酒坊去。

柳家的酒坊在東背街的老池巷,鐘樓修建開工後,鞏百林讓柳家酒坊給師傅們供米酒。柳家人手少,年初老掌柜病了,癱瘓在了炕上,他兒子在酒坊里忙活,兒媳婦就每日提一罐米酒送山來,嚴松覺得人家太忙,便有時自己去柳家取酒。他取酒都是在那裡先喝幾碗,醉熏熏地才回來。有一次去,柳家的兒子外出不在家,那媳婦正給公公喂飯,忙放下碗說:我還沒熱好哩。就開啟了一盆發酵的酒,兌上熱水,用篩子過濾酒糟。嚴松就在一邊等,問這酒是怎麼發酵的,那媳婦介織說得先做酒粬,把麥子用熱水潤透,裝入瓦盆,蓋上三四天後,麥子發芽到半寸,放在鍋里烘乾,碾碎成粉,用面羅將麩皮羅山,這就是酒粬。做酒時,小米黃米也得碾成粉了,然後放入鍋里蒸,蒸熟放到瓦盆,拌上酒粬,兌上冷開水,就等著發酵。那媳婦一邊說一邊把啟開的發酵酒兌人熱水在鍋里要燒開,火剛點著突然又往公公的屋裡去。出來後,嚴松說:你給你公公先喂飯吧。那媳如說:稀飯已吃完了,我給他嘴裡餵了一疙瘩饃。就又燒鍋,燒開了,給嚴松舀了一碗喝著,往罐子里盛,老掌柜的兒子回來了,問:給爹吃過飯了?那媳婦說:吃過了。兒子去了爹的屋裡,隨即大聲哭叫,那媳婦跑過去,原來是公公死了。公公嘴裡還有饃,是噎死的。那兒子就打媳婦,出來又打嚴松,順手能拿到什麼就拿什麼打,嚴松醉得手腳發軟,便打得嚴松鼻子流血,眼眶子子烏青。

山了這樁事,柳家酒坊再沒給匠人們送過米酒,嚴松想喝酒了,自已去街上酒館裡喝。而高紹和王有吉去酒館找嚴松,並沒有找著。嚴松其實這天因沒錢了只在酒館喝了一壺酒就去街上溜達,站到了縣政府門口。

麻縣長曾去過施工現場兩次,過後匠人們議論麻縣長是自己把縣政府遷來這裡的還是預備旅強掩了來的,在渦鎮,到底是麻縣長管著井宗秀還是井宗秀管著麻縣長?嚴松倒羨慕了麻縣長那麼胖,走路都讓人前後扶著。

他乘著酒勁在縣政府門口看了許久,王喜儒就出來了,喝問:幹啥的?嚴松說:麻縣長就住在裡面嗎?王喜儒說:你是誰?嚴松說:我是給你們建鐘樓的木匠,這衙門蓋得不行么,門楣上沒有木刻書沒有個磚雕?!王喜儒說:去去去!不是告狀的誰也不準進!嚴松說:那我就告狀呀。王喜儒說:你告誰?嚴松一急,編謊說:井旅長說給我們工錢的,咋沒給?王喜儒臉就變了,正好鞏百林賴筐子從拐角場子過來,王喜儒說:這個人要向縣長告井旅長哩。鞏百林賴筐子立即撲上來扯了嚴松的領口就往巷子里拉,拉到沒人處,問:你告五旅長?嚴松說:我想進去看看,他不讓進,我順嘴說的。鞏百林說:順嘴說的,嘴賤啦?嚴松說:是嘴賤,嘴賤。鞏百林問賴筐了:這人咋樣?賴筐子說:倒不像是個壞人。卻說:嘴賤就得打打。

啪啪扇了幾個巴掌,門牙就掉了。嚴松說:不敢打了,我是任老爺子的徒弟。賴筐子說:認得你是木匠,滾吧,再要到縣政府門口來,我就崩了你!嚴松回到楊記壽材鋪,把這事沒給任老爺子說,眾師兄問他的門牙呢,他說喝多了跌了一跤。從此,人蔫下來,不再喝酒,也不多話,在工地上幹完活了,回到住處老老實實待著,哪兒也不再逛。

堆起的那個土四包終於掏走了,門洞很大,在門洞之上棚上原木,釘上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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