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春節里,茶行的各個分店的掌柜都要回來和家人團聚過年,更要進行營業彙報的,陸菊人就早早計算好這些人的薪酬,以及所發送的紅包。過了臘月二十三,陸續就回來了幾位,有的家是渦鎮的,有的家在黑河白河兩岸的村寨,凡是回來一位,花生就把準備好的薪酬和一份四色禮包先送上其家,那些掌柜果然高興,便不回家去,住在茶行的客房裡,一一接受陸菊人的約談,然後等候所有的掌柜到齊了,茶行要舉辦聚拜。六個分店的掌柜已經回來了五位,遲遲未回的是三合縣的崔濤。花生說:崔掌柜是不是不回來了?陸菊人說:這他不敢。花生說:那他就是心虛吧。陸菊人讓花生再次翻各分店的營業記錄,三合分店確實營業額最低。三合縣人口多,分店的門面也大,以前的生意都不錯,但崔濤去了以後,收入總是不行,陸菊人和花生曾去那裡察看了兩次,眼瞧著買茶的人不少,也暗示過崔濤。但全年下來,以全部分店的盈利數拉平,三合分店是低了平均線一成。花生問陸菊人:給崔掌柜的薪酬和紅包怎麼準備?陸菊人說:和桑木分店來掌柜一樣吧。花生說:來掌柜盈利的那麼多,崔掌柜肯定貪污了。陸菊人說:這話你知我知,萬不可說出去。開分店肯定有掌柜會貪污的,咱也允許他貪污,但這裡要有個度,別人上繳一千個大洋,你可以繳來八百個大洋,但要只繳六百個大洋,那絕對是不行的。花生說:咱年初定了制度,這第一年就要特別體現公平獎懲,什麼也不給他,來年了換人。

陸菊人說:崔掌柜這人以前倒是不錯,他對茶業精通,正因為精通,他才營業額那麼低賬面又看不出破綻。再說,以後還得指望他和方瑞義一塊制黑茶的。他之所以敢貪污,貪污得這麼過分,我看他是不服我來做總領,也是試試咱們的能力哩。花生說:那就讓他散負你了?陸菊人說:我估摸他已經回來了,是先回了他家,明日會來鎮上。明日即便不來,後日就來。他若來了,你笑臉相迎,安排好吃住。花生說:我可以笑臉相迎,但你得治治他,不能心軟。

果然第二日崔濤回到鎮上,他走路斜著,說是閃了腰,在白河岸的老家躺了兩天,就抱了拳說:抱歉!茶行舉辦了聚拜,先是設宴款待,陸菊人一一敬酒,吃喝完畢,撤去席面,就聽取各分店今年的營業彙報,哪些做好了,哪些還沒做好,還有哪些困難是需要自己解決或需要總行出面解歡,再是暢談來年的計畫和安排。他們差不多都有個彙報稿,照本念了,就對茶行改變經營方向、推銷黑茶的做法覺得稱道,誇陸總領善於理財,精於管理,今年取得這麼大的業績,明年以「美得裕」牌號繼續擴張,前景真是不可估量。麥溪分店的王京平還檢討了他自己,說:年初陸總領制定了規章制度,說老實話,我聽是聽了,並沒往心上擱,總領是婦道人家,年輕,又從沒經營過茶,估摸茶行也不會有多大發展,我還是憑我的老經驗辦。可三個月後,別的分店都營了那麼多利,麥溪分店倒還虧了,這才執行起總領的新辦法,後來果然有了大起色,錢便攆錢,越能賺就越能賺。我是服了,人都傳說陸總領是身長腿短的金蟾轉世的,還真是!大家嘿嘿地笑,花生說:王掌柜咋能這樣說話,總領是身長腿短嗎?我看她是渦鎮上最美的!陸菊人沒有惱,她也笑了,說:花生你不要插嘴,我本來就長得一般么。王京平說:身長腿短這不是瞎話呀,蟾就是這個樣的,有福相的女人也都是身長腿短,誰見過腿長得像兩根細麻稈的能生了娃娃,能發了家,恐怕做姑娘也嫁不出去哩!我還要問總領的,有人說修城堤時下了雨,你去送飯,泥地上留了一雙腳印子,後來就在你站的地方挖土,按出了一罐子銀元?陸菊人說:別聽那些胡說!經營茶行,是井旅長認為我做事能較真兒才讓我來的,咱都一樣,是給井旅長幹活的,是給渦鎮幹活的。茶行今年收穫不錯,這都是各位掌柜心血換來的,我要說腳印子下有銀子,那我啥也不幹了,自己天天去挖好了!大家這下就笑得哄哄。王京平說:反正我認你是金蛤蟆!陸菊人說:蛤蟆可是個大嘴整天呱呱叫,你可別嫌我哮叨你啊!龍馬關分店的聞西坡說:蛤蟆可是只吃不屙。花生說:哈?聞西坡忙改口:是只進不出。花生說:咋能是只進不出,不是都有薪酬嗎?薪酬比以前翻了一番,還有那麼大的紅包。陸菊人說:我已經有了想法,明年咱們實行股銀制。大家都拍手叫起好來。陸菊人說:這還得給井旅長報告,他同意了才能定具體方案。大家又說:你給幸旅長報告,你絡井旅長報告!崔濤卻起身去了廁所。彙報過程中崔濤已經是第三次上大廁所了,花生問:崔掌柜你害肚子了?崔濤說:幾天了一直都後跑的,剛才席上的紅燒肉,看著饞得很,我也沒敢吃。上完了廁所,他就坐在那裡只是吸煙,別人吸煙是旱煙鍋子,他吸的是水煙鍋子,把煙絲在手裡捻呀捻成個小疙瘩了,按在煙哨子里,然後就吹紙煤,紙煤燃起火了,對著煙哨子便吸煙鍋嘴,吸得煙鍋子裡邊咕嚕嚕響,鼻里口裡才雲騰霧罩起來。輪到他彙報了,他不吸了煙,水煙鍋子還拿在手裡,說得很慢,說得也少,最後是:各位都賺了大錢,三合分店賺的不如各位多。三月份店鋪的後牆漏雨,淋濕了上千斤茶葉,重新翻修房子,店門關了些日子。又花銷了一筆,到了十月,兩個夥計一個中了風乾不成了,一個不幹了。今年三合分店運氣差呀,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這腰累壞了,久日不敢搬重東西,犯起來了連炕都下不了,也傷了胃,吃太冷的疼,吃太熱的也疼,還是沒各位賺的多啊!崔濤的話沒有人附和,他說話的時候大家都不看他,還這個咳嗽了,那個也咳嗽,或者挪了椅子發出嘶啦聲。有人就指責旁邊的誰放屁了故意挪動椅子,難道聽不來屁響還聞不來屁臭嗎?有人就拿手在鼻前扇,有人捂了嘴嗤嗤笑,過去打開了窗子,冷風立即鑽進來,又把窗子關了。花生說:咱聽崔掌柜說吧。崔濤卻說:我說完了。他又吹著了紙煤吸水燒鍋子,大家不再言語,屋子裡一片寂靜,只有水煙鍋子的呼嚕聲。陸菊人問各位掌柜的還有誰要說話,回答沒啥再說的了,陸菊人就總結了茶行本年的成績,再次感謝著各位大掌柜的卓有成效的經營和付出的辛勤勞動,她向大家深鞠躬,花生也跟著鞠躬。接著,陸菊人又特意表彰了三合分店遇到那麼多的困難,崔掌柜還病著,能堅持在三合縣,沒有回渦鎮歇過一天,令她十分感動。於是,當場又拿出一筐大洋,再獎每位掌柜二十個,剩餘了六個,給了崔濤。大家興高采烈地收了大洋,聽陸菊人講了來年的計畫安排,全一哇聲地說:明年會加勁乾的,爭取每個季度給茶行賺回三馱銀子!

聚拜了多半天,散場時,陸菊人和花生一一送掌柜們出了大門,看著他們各自回家去了,就回到堂屋,花生說:端了半天的身架子,我都累了,我給咱好好泡一壺茶吧!陸菊人說:我只是腳疼。化生提了水壺到院子里取水,卻見崔濤又從大門裡進來,花生說:崔掌柜把啥東西遺了?

崔濤說:我想給總領說幾句話。花生說:哦,該你說的時候你只說了幾句,現在倒要說?就拿嘴努了一下堂屋。堂屋裡,陸菊人才要解開褲管的扎帶,脫鞋歇腳,崔濤一進來,說:我要給你磕個頭!撲咚就脆在地上。陸菊人也沒拉他,就勢坐在椅子上。崔濤說:我明白你全知道我的事,我之所以回來得遲,我是在家做好了準備,一是我提出不幹了,二是你會要把我交給井旅長的。可你卻給了我面子,和別的掌柜一樣的禮遇還當眾表彰了我,多給了獎金。陸菊人這才臉上活泛了,拉他起來,說:你明白了我就高興。這茶行原本是井旅長的,井旅長為了渦鎮,為了預備旅,把它交給咱們來辦,人要知道知遇之恩,被人信任了就得有責任把活兒辦好。崔濤說:都是我的錯!有你這樣的總領,我算口服心服了。今年的獎金我分厘不要了,你就看我明年的業績吧。陸菊人說:獎金髮了就是你的,你抓些葯,好好調養腸胃,需要治腰疼,我給你找王喜儒,他那兒有個姓白的,是給麻縣長按摩的,也給你推拿推拿。明年我也就看好你!今日咱啥話都不說了,回去好好過個年吧。崔濤千謝萬謝出了門。

一直站在堂屋窗下的花生就進來,笑嘻嘻的,陸菊人說:你在外邊偷聽哩?花生說:我學一手么。陸菊人一下子就把腳上的鞋踢脫了,趴在旁邊的榻上,說:快給我捏捏肩!花生捏著陸菊人的肩,說:姐,這些老男人平日里趾高氣揚的,你倒把他們擺得順順的。陸菊人說:不是我能擺順,人家都是些幹事的人么,馬拉車走的都是大路,咱經管著就是不能把車往床底下拉么。花生說:那是貓啊,我看崔掌柜就是個貓。陸菊人說:這你又胡說!往上,再往右,你不曉得右嗎?花生說:你對人家和聲細語的,就對我歷害!陸菊人嘿嘿笑著,說:你就是尋不著右么,噢,就那,就那,手輕點,你捏死我呀?!花生在右肩捏了一會,又在脊背上捏起來,說:姐,姐,他們說你是金蟾轉世的,你這身子不長么。陸菊人沒有吭聲。花生還說,他們說腿長腰細生不了娃也發不了家,他們是說我嗎?陸菊人還是沒吭聲。花生低頭一看,陸菊人已經睡著了。

一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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