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渦鎮的人先看到回來的每一個兵都背著兩桿槍,三桿槍的,又拉運了那麼多糧食,敲鑼打鼓,歡呼英雄,可是當得知犧牲了五十一人,那些沒有看見自己的丈夫或兒子的就呼天搶地地痛哭了。井宗秀讓人請寬展師父,要她連夜去白河黑河兩岸的大小寺廟裡把那些和尚們都召來,準備等五十一具屍體搬回後舉辦一場焰口,為死者超度。自己又親自去了楊記壽材鋪,詢問鋪里還有多少棺?楊掌柜說只有十一個,他說得緊急招人再做四十個,楊掌柜叫苦這怎麼做得出來,就是發動全鎮的木匠都來做,也沒有那麼多現成的木板。井宗秀從來沒有那麼急逼過,他腮幫沉陷,雙眼赤紅,嘴唇上、下巴上有了稀稀的鬍子,說:這你得想辦法呀伯,所有花銷預備旅來付,你一定得想些辦法!

楊記壽材鋪平日只雇著三個短工,全渦鎮的木匠也就七人,把這七人都召集到壽材鋪後院,七人中有三人說家裡有木板,他們可以在家裡做,做好了就交過來。楊掌柜知道這三人不願意來是擔心以後付錢時說不清,也就沒再勉強,剩下的那四人和三個短工便連夜解板,刨的刨,鑿的鑿,叮叮咣咣做起來。楊掌柜估摸了一下,這七人即便不吃不喝不睡覺地幹活,也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幾十個棺的,他就沒吭一聲,拄了個棍兒,天還沒亮出了鎮,往黑河岸的毛家村和高家寨去。毛家村和高家寨有六七個木匠,往日他們也做些棺賣給鋪里,楊掌柜便謀算著在他們那兒再收些現成的棺,如果沒有現成的,讓他們加緊製作,或有木板的,把木板能先賣給鋪里。

黎明前的夜特別黑,楊掌柜沒有打燈籠,灰的是坑,白的是水,他熟悉這段路,也習慣走夜路,手裡的棍兒不停地數打路邊的草,防著蛇出來。

但他咳嗽得厲害,時不時就喘不上氣來,要站信撐著棍兒歇歇。走到了虎山崖下,突然風雨大作,他後悔自己出門前沒有看天象,身上的衣服全濕了,就在龍王廟遺址前的那棵柏樹下躲避。柏樹又粗又高,卻沒有多少柏朵,雨仍是落下來,往眼裡鑽,往嘴裡流,但靠緊樹身,畢竟能擋些風,不至於被抓了去。想著預備旅去打阮天保怎麼就死去那麼多人,比阮天保來打渦鎮還要死得多?井宗秀和阮天保都是渦鎮人,發小呀,咋鬧到不共戴天哩,他們不共戴天了,倒使渦鎮遭了殃!楊掌柜又咳嗽起來,喉嚨里像是有著雞毛,似乎一會兒沒有了,一會兒又有了。他想著,井宗秀、阮天保都是他拿眼看著長大的,小時候他們和楊鍾,陳來祥都一樣地淘氣,爬高上低,兩個膝蓋上總是碰得結痂,又一樣地不愛洗臉,不愛梳頭,鼻涕吊得多長,可怎麼井宗秀、阮天保倒能行了,是能行了才當了預備旅的頭兒和紅軍的頭兒,還是當了預備旅的頭兒和紅軍的頭兒才折騰這麼大的動靜?真箇是要看什麼神就看這神住的什麼廟啊!楊掌柜是搞不懂了他們,他們小時候玩佔山頭,在糞堆上你推我下去,我推你下去,而現在卻成了死那麼多人,不管是預備旅的兵,還是紅軍的兵,那些人都是父母生的,都是血肉身子,還都有媳婦和孩子!楊掌柜站起身,要繼續往毛家村和高家寨去,他聽見了柏樹在咯吱咯吱響,朝樹一瞅了眼,唉,柏樹該是一百二二十歲了吧,也受這麼大的風雨!喉嚨里再次有了雞毛,急迫地咳嗽,就是咳嗽不出來,人完全縮起來,在地上蹴成一疙瘩,而同時聽到柏樹的咯吱聲越來越響,還奇怪得像是在呻吟,呻吟里又像是在說話:我隨你,我隨你。

楊掌柜嚇了一跳,仰頭往柏樹上看,這時候柏樹枝扭折了,轟然倒下就壓在了他的身上。

陸菊人在風雨剛起身時也趕到壽材鋪,沒有見到公公,以為他是去另外的三個木匠家了,並沒有在意,可忙活了一夜,半早晨該給匠人們做飯呀,公公還沒有回來,心下就有些疑惑。立在桂樹下張望,蚯蚓呼哧呼哧地跑著,喊住了要蠣蚓去那三個木匠家看看情況,蚯蚓卻告訴了她:聽說搬屍回來了!

是搬屍回來了,杜魯成和五個兵背著槍,渾身的泥水,先進的北城門洞,拴著的兩個狼崽子就拽著鐵鏈子,使勁地叫喚。杜魯成的氣色不好,拿槍托子打了一下,狼崽子安靜下來,後邊的兩輛車也進了門洞。

門洞里有槽道,車卡在那裡,每輛車都跟著五個婦女,連抬帶推,車上蒙著的白布就鼓起一個一個圓包,似乎裝著西瓜或者葫蘆,一會滾到車廂這邊,一會又滾到車廂那邊。井宗秀在那裡迎接,問杜魯成:屍體呢?杜魯成說:都在車上。將車上的白布一拉,是一車廂平擺的人頭。人一死,五官全變了形,一個個人頭血肉模糊,不是斜著眼,就是張著嘴,慘不能瞅,所有迎接屍體的人哇地就失聲大哭。井宗秀說:咋都是人頭?杜魯成低聲說:是費了好大勁把屍體都找到了,召雇的那四十人每人一具,人背或者驢馱,天黑到桑樹坪,他們把驢放了,人都逃跑,只抓回來了十個婦女。這十個婦女沒辦法把屍體搬回來,路又那麼遠,只能搬回來人頭。井宗秀再沒說多餘話,臉陰著,再把白布蓋了人頭,讓拉到廟前照壁下設靈堂公祭。

設了靈堂,一一安放人頭,數了數,也只有四十七顆。井宗秀又問杜魯成:犧牲了五十一人呀,怎麼不夠?杜魯成說:是少了四顆,要麼是什麼都沒有了,要麼是只有半個腦袋。幸好少的四顆頭都不是渦鎮人,陳來祥找了四個葫蘆,用麵粉揉了一層,畫上眉眼。寬展師父和十三個和尚尼姑在那裡做法事,上香,轉圈,再上香,然後在尺八聲中反覆念誦經文。井宗秀第一個穿了白布長衫,所有人都穿了白布長衫,跪在那裡燒紙。雨仍然在下,雨澆了他們全身,分不清臉上流的是淚還是雨,但雨沒有滅香,香一直旺旺地燎,而燒起的紙更是火勢熊熊,紙灰衝天,再落下來,腳下的稀泥就成了黑色,每個人的白布長衫全成了黑泥片子。

五十一個陣亡人有二十一個是渦鎮人,其中五戶人家在靈堂上哭大鬧,怎麼勸也勸不住,怎麼拉也拉不起。而鞏百林的本族叔,已經八十六歲,拄著拐杖也來了,盯了看兒子的腦袋,兒子的眼睛一直睜著,陸菊人用手抹,眼皮不合,把濕手帕在燒紙的火上烤熱再敷,眼皮還是不合,老頭兒說:兒呀,早死早托生!兒子的眼睛竟然慢慢合上了。他走到井宗秀面前,說:宗秀,給這麼多人辦焰口,從來沒有的事啊!他們和你是一輩或還比你小,就不必穿白長衫啦。井宗秀突然號啕痛哭,說:我沒有保護好他們啊!

井宗秀一哭,那幾戶人家也都不再哭鬧了,他們只要求著能把死者厚葬,周一山杜魯成就答應每一個死者配一副棺,棺頭上還要豎一塊碗,然後在鎮中建一座塔,塔上刻上連同以前攻打老縣城、保衛渦鎮時所有陣亡者的名字,讓他們英名永世流芳。再給每個陣亡人家發放十個大洋的撫恤金。

但是,在埋葬五十一位陣亡者時,楊記壽材鋪抬來的現成棺是十一具,連日連夜新做出來還沒上漆的是八具,一共十九具,還有兩具已做成了半,這正好是二十一具,井宗秀就讓先把本鎮亡者先殮人土,至於剩下的三十具,當然還要加緊製作。他就喊:楊伯,楊伯!沒人答聲,人群里也沒有楊掌柜的身影。陸菊人就慌了,急忙往家裡跑,擔心公公身體不好又勞累了在家裡歌息,但跑回家,家裡還是沒有。剩剩和幾個孩子在巷道里跳繩,她又問看見爺爺了沒,剩剩說沒看到,她腦子裡轟轟響,在院子里火燒火燎地打轉,而門樓的瓦槽貓還卧著。她說:我爹呢,我爹呢?

貓沒有反應,仍是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等陸菊人再返回照壁前,楊掌柜被人背了回來,人已經死得僵硬。

整整一夜風與雨,虎山崖駐守的一班士兵些沒有聽到柏樹扭折倒地的轟聲,第二天後晌他們輪換下山,經過龍王廟舊址,打老遠沒見了柏樹,跑近去,才發現柏樹倒在那裡,樹底下還壓著楊掌柜。

五十一具屍體還沒埋,卻又死了楊掌柜,人們像遭了電打雷擊,瞬間失去知覺,半天緩醒過來了,想楊掌柜怎麼就死坊龍王廟那兒,多粗多高的柏樹怎麼就折了,又偏偏壓在他身上?沒有眼淚,也哭不出來,使勁地踩腳,拿了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鄭老頭來了,康艾山來了,馬六子來了,陳皮匠患了連瘡腿,拄了根拐杖也來了,見陸菊人用手帕在擦拭著公公鼻孔耳孔里流出的血,血似乎沒有凝固,還往出滲,就撕了手帕,搓了個布條兒塞進鼻孔耳孔,又為公公整理衣服,從懷裡掏出一個豌豆面饅頭來。陳皮匠說:這饅頭是我給的,可憐老哥還沒有吃啊!陸菊人說:你給他的饅頭?你啥時給的?陳皮匠說:昨日天黑了多時,我正端了碗在店門吃飯,你爹急急忙忙經過門前。我說你這是到哪兒呀,他說到毛家村高家寨去,還有饃頭沒,我說有是有,都不好,是不豌豆面的,他說豌豆面饅頭有嚼頭,就是屁多。揣在懷裡了,還給我笑笑走了的。陸菊人說:毛家村高家寨有幾戶木匠,常賣棺給我們鋪的,我爹肯定是去要找人家呀,半路上在柏棗下避雨,讓扭折的樹傷了命。井宗秀感嘆了半天,也要把楊掌柜安頓著一塊公祭,陸菊人不,說她爹不是陣亡的,後事她自己料理,就背了楊掌柜回去。剛把楊掌柜扶起,楊掌柜嘴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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