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城牆加寬加高之後,每個垛台都有了一個炮樓,井宗秀要求把炮樓的外牆全部刷成黑顏色,陸林就回了一次紙坊溝。紙坊溝因有幾家造紙坊而得名,但溝里的村子裡也有一家專門做墨。陸老爹一生都是給紙坊砍竹,陸林不願意子承父業,他去挖葯,去打獵,還夥同別人在黑河裡趕過柴排,學啥會啥,學會了就不再干,後來在墨坊也只待過一年半。在墨坊里,陸林是不幹伐松樹,伐下松樹又在樹根鑿孔用灶燈烤炙膠膏的活,但也幹不了在黑煙里加膠料香料製作墨塊的活,他只在鞠篾起的圓物中燃燒柴禾,火熄後去掃括黑煙。陸林離開墨坊其實是他偷看過掌柜的媳婦在梢林中小便,還對人說那屁股白,白得像涼粉坨子,掌柜就把他趕走了。所以陸林這次來墨坊,還在村外路口就朝空叭叭打了兩槍,一個夥計在地堰上摘黃花菜,說:你回來了,陸林哥?陸林說:誰是你哥?我是預備旅的副團長!夥計說:哦陸團長!你多時沒回咱溝里了。陸林說:你掌柜在不在?夥計說:在哩,又得了個兒子,還在月子里。陸林說:這他娘的!你去告訴他,我陸林來了!他坐下吸了兩鍋子旱煙,才大搖大擺往村裡走去。

墨坊的掌柜聽到槍響,忙讓家裡人把兩個箱子往夾牆裡放,夥計跑來說陸林拿著槍來找你哩。掌柜說:他是來報仇了!坐在炕上的媳婦忙推開後窗讓他跳出去進山林,他已經上了窗檯,卻說:我跑了你和孩子咋辦,這墨坊咋辦?當初我趕走他又沒有打他,他能把我咋樣?就出了門去迎接。陸林見掌柜出來笑臉把他往家裡迎,他就說:哈哈,你不是罵過,讓我八輩子別想進你家門嗎?掌柜說:啊過去的事都是我不對,你現在是大人了,大人大量么。陸林說:你今日要不讓我進,我就會坐到你家中堂去,你讓我進了,我陸林就是這脾氣,偏不進去了。我給你說一件事,說完我到後樑上,看能不能打個獾或者果子狸。掌柜就說:啊,啊,有啥事你儘管說,只要能辦的盡量辦。陸林說:你肯定能辦!就說了讓給預備旅送去一擔墨塊,渦鎮的炮樓要刷外牆哩。掌柜說:用墨刷外牆,這不是用金子砌廁所嗎?陸林說:你說渦鎮是廁所?掌柜忙解釋: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陸林說:不是你就裝擔子!掌柜說:能不能只裝些黑煙,回去兌水就可以用的。陸林說:你是讓今日刷了明日就褪色,還能渦鎮臭著?掌柜說:那我再帶上膠料和香料。陸林從院子旁的小路往後山走,路邊的棚門口卻站著一個女的,長了個銀盆大臉,就問掌柜:這是不是柴長順的女子?長這麼大了!有家了嗎?掌柜說:她還小。陸林說:你是不是要給你留的?

掌柜說:這話不敢說,長順雖在這兒幹活,但也是我遠房的親戚,這女子把我叫爺哩。卻對女子說:你把狗餵了,去廚房拿個饃。女子說:它不吃屎也不吃饃,只吃肉。陸林說:啥樣狗,只吃肉?掌柜說:前幾天在後山的草窠里撿回來了兩隻野狗崽子。陸林說:哦,我瞧瞧。兩人往柴棚去,掌柜就給女子使眼色,女子還是沒醒悟,倒問:嗯?陸林疑惑地看了一眼掌柜,掌柜便罵道:你和你爹一樣沒腦子,它不吃饃你去拿肉呀!女子這才跑走了。柴棚里果然用繩拴著兩隻小野狗,見了陸林就跳起來,前爪搭在樹欄門上,耳朵不停地動,但沒有搖尾巴。掌柜說:狗見你多喜歡!陸林說:狗都知道我是個好人么。卻突然叫道:這不是野狗,是狼崽子么!話一出口,狼崽子一下子跑回棚里,趴在角落呼哧呼哧出氣。掌柜說:狼崽子?

陸林說:你看那尾巴,看那眼神!掌柜說:哎呀,怪不得夜裡有狼在山樑上嗥,是不是母狼來尋狼崽的?他娘的,我這是引狼入室了?!說著就拿了個榔頭要打狼崽子,陸林哈哈哈地笑說:我把狼給你帶走,你就給十個大洋吧。掌柜說:十個大洋?我給一擔黑煙了,還得十個大洋?那這狼崽子我養著,拴在門口了可以防土匪。陸林說:預備旅在渦鎮,這方圓敢有土匪?十個大洋不是我要的,是預備旅收你的保護費,以後誰要欺負你,就來找我,看我……陸林拿眼看周圍,一隻雞背著個大翅膀從路上往過走,他一槍打去,雞就沒了腦袋,說:我崩了他!掌柜說不出話來,站在那裡成了一根木頭,眼睜睜地看著那隻雞沒了腦袋卻仍蹣跚走過來,走到他跟前了,倒在地上。

陸林再沒有去後梁打獵,他揣了大洋,把兩隻狼愚子裝在竹簍里背回了城隍院。院里人對這到底是狗崽子還是狼崽子爭議不休,周一山說任何種子從地上長出來都是一樣的兩個嫩芽,長著長著,就分出誰是菜苗誰是樹苗了。過了一月,兩個崽子越來越像狼了,真的就是狼,井宗秀就讓拷了鐵鏈子拴在了北門洞外。

炮樓的外牆刷了黑,好看是好看,卻顯得城牆頭重腳輕,又去墨坊拿來了更多的墨塊,稀釋了把整個城牆都刷成黑的,從黑河白河兩邊的岸上看去,渦鎮像是座鐵打的城池。但是,越來越多的河鸛和蒼鷺隨之而來,它們在炮樓上,垛口上,拉出石灰水一樣的稀糞來,這些稀糞淋在牆壁上,白花花的刺眼。井宗秀問怎樣不讓河鸛和蒼鷺在那兒拉糞,能不能在城牆外沿罩上鐵絲網?鞏百林說那得用多少鐵絲呀,即使罩了鐵絲網,河鸛和蒼鷺還會站在鐵絲網上,拉下的糞依然會淋在城牆壁上,只有見到河鶴和蒼鷺了去吆喝趕走。老魏頭就從此白天里在城牆上走動,他怕敲鑼引起誤會,就把城門口的兩隻狼崽子拉著。人們便常見到城牆上突然間河鸛和蒼鷺嘎嘎嘎地飛起,羽毛紛亂,總有兩隻三隻便被狼崽子抓到了。老魏頭卻奪下來,往牆內的人群扔,叫道:烤了吃去!

城牆上的事可以放下,井宗秀又決定要在虎山上構築工事,布兵設防,以前保安隊之所以能兵臨城下,就是沒有利用好虎山崖,如果在虎山崖修戰壕和堡壘,只需駐紮一隊士兵,就完全可以扼守住進鎮子的唯一通道。在虎山崖構築工事並不需要多大,卻極其不容易。任務交給了鞏百林,沒想就展示了鞏百林的精幹和過人的聰明。崖頭高高低低有一里長,修一道半人深的戰壕,在東西和中間得有三個堡壘,還需有一排房子,崖上可以就地取石,木頭也可以在崖後的樹林子里砍,但還需要磚瓦和石灰,磚瓦和石灰就難以運上去。崖的正面陡如刀削,崖東有一條採藥人走過的路,路要麼被突出的石頭擋住,需鷂子翻身式翻上去,要麼順著石壁的裂縫沿經過,得脊背貼在壁上慢慢挪步。十天內運上的磚瓦不到三百塊,石灰僅一小堆,而且有兩個兵就從半崖上摔下去,死得很慘。鞏百林就到白河岸的村寨里以借用的名義招收山羊,六七十隻羊每日在身上綁四塊磚瓦或一袋石灰,往崖上趕一次,羊沒有一隻滾落過,半個月所有的磚瓦石灰全運了上去。再是崖上有什麼事了需要鎮上人去,或者鎮上有什麼事了需要崖上人回來,先還崖上和城樓上搖旗為號,鞏百林以前在老縣城見過有養信鴿的,便派人去尋來了那人,在崖上修了個土倉,培訓了十隻鴿子,這些鴿子就在腿上拴了紙條,來回傳遞。崖上的工事幾乎構築了三個月,那些山羊並沒有退回去,每天殺一隻吃了,白河岸上的村民到城隍院來討要,井宗秀給人家付了錢,也沒有責怪鞏百林,倒還時常送去酒肉慰問。

山羊是吃掉了,山羊生來就是被人吃的,但鴿子鞏百林看得珍貴,專門讓一個士兵飼養,等工事構築結束,鞏百林就帶著一排人駐守,沒想卻出事,那個士兵死了,還差點連鞏百林也沒了命。

那個土兵每天傍晚去土倉里撒食,發現鴿子越來越少,以為是飛去鎮子了回來晚,並沒在意。等到有一天已經很晚了,土倉里只有三隻鴿子,害怕了,疑心是哪個士兵偷烤著吃了,就藏在土倉後觀看。後半夜裡,月光像銀子一樣鋪在崖上,一隻鴿子是晚回來了,還沒落到土倉外的大石板上,突然一個影子唰地過來,半空中把鴿子抓住,又極快地從崖沿跑去,他才認出那是飛鼠。這士兵知道以前採藥人到虎山崖採的是半崖壁上的一種叫金釵的仙草,也知道有金釵的地方就有飛鼠,飛鼠以金釵為食了,生性兇猛敏捷,能在空中滑翔十多丈遠,連拉下的屎也是中藥里的五靈脂,可他不知道飛鼠也捕食鴿子。他是第二天把這事報告給了鞏百林,鞏百林勃然大怒,罵為什麼發規少了一隻兩隻鴿子時不查原因不來報告,便把他吊在樹上抽打。這士兵被打得遍體鱗傷,他沒有恨鞏百林,恨飛鼠,可他無法捕殺飛鼠,認為只如把半崖壁上的金釵全部連根挖走,飛鼠就不會來了。他用繩索一頭系在大石頭上一頭系在腰裡,慢慢地吊到半崖壁上去挖金釵,沒想一隻飛鼠唰地飛過來,那張開的翼像刀片子,他一扭頭,沒有傷著他,卻割斷了繩索,人就掉下去摔死了。而那個晚上,鞏百林沒有睡,就站在崖沿上流眼淚,於是看見了就在崖沿下三丈遠的一個石角上站著了一隻鴿子,他說:鴿子!陪伴他的人沒有看到有什麼鴿子,但他嘴裡發著咕咕的聲音召喚,說鴿子不理他,也站著不動,竟然抓著樹枝要去石角上捉鴿子,腳下一滑就也掉下去。幸好下邊斜長著三棵白皮松,都只胳腰粗,卻卡住他,陪伴的人吊下繩子才把他拉上來。

消息很快傳回鎮上,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就從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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