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茶行在渦鎮上有一個總店,在老縣城,龍馬關,甚至方塌、三合、桑木各縣也都有分店,但陸菊人只經管茶行了十日,就出了兩樁大水,天一下子要塌了。總店管收貨發貨的夥計姓譚,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雙手能打算盤,更歷害的記性超強,凡是一年之中哪個分分店是盈餘還是虧損,鎮上人誰買了茶沒付錢,茶行又欠著誰的茶錢,他說出來和賬本上的記錄一模一樣。譚夥計一年前相中了鎮上糍粑店的女兒,常常給那女兒買絲綢絲線頭油胭脂,還送了一副銀鐲子。陸菊人一來,先清理茶行的賬目姓譚的私吞了一筆貨款和那女兒私奔了。而不久,龍馬關分店的方掌柜又突然死去。龍馬關分店在整個茶行里經營最好,陸菊人是鞭打快牛,讓龍馬關分店再擴張,方掌柜就收購了店鋪左鄰右舍的四間門面房,簽合約的當晚叫了一幫人喝酒慶賀,一直喝到五更,站起來還要去拿酒,一頭裁下去人就翻白眼沒了氣。接連出了兩樁大事,茶行里一時混亂,茶作坊的領班姓殷,他和陸菊人沒怨沒仇,卻就是看不慣陸菊人,當方掌柜的屍體從龍馬關搬回來,好多人哭鼻子流眼淚,他卻哼哼著冷笑。旁邊人說:人都死了你還能笑出來?他說:女人陰氣重么,尤其是寡婦。去搬屍的有蚯蚓,說:你說誰呢?殷領班壓根把蚯蚓沒拾在眼裡,繼續說:她命硬么,自小就沒了娘,來楊家做童養嫁,還沒合房,婆婆就死了,接著好好的兒子傷殘,楊鍾才多大呀又身亡,尋誰當不了總領掌柜偏讓她當?!蚯蚓站在了他面前,跳起來扇了他個嘴巴。殷領班挨了打,一腳把蚯蚓踢倒在地上,蚯蚓的頭上就出了血,蚯蚓打不過殷領班,但他爬起來,往殷領班身上撲,撲一下,被踹出去,再撲一下,還是被踢出去,血糊了蚯蚓的眼,還是往前撲。夜線子正好過來,罵了一聲:打你娘個×哩!鎮住了殷領班和蚯蚓,但殷領班的話卻傳開來。嚼舌根的人多了,連夜線子也覺得殷領班說的還有道理,給杜魯成說:恐怕是不能讓女人當總領掌柜的。杜魯成說:你也聽閑話啦?夜線子說:上次有人議論旅長和陸菊人好,我那時不信,這次他讓陸菊人當總領掌柜,這還成真的啦?杜魯成說:別胡說!旅長和楊鍾是發小,會有啥事?姓殷的那是個小人!夜線子說:姓殷的是個小人,可何必讓陸菊人去當總領掌柜啊。杜魯成說:周一山說她是金蟾么。

夜線子說:金蟾?她是金蟾托生的?!杜魯成說:你把意見給旅長說。夜線子說:你都不去說,我也不說。

風言風語陸菊人當然也都知道,她沒有吭聲,亡羊補牢著,一方面直接辭退了姓殷的,制定了收貨發貨的規章制度,一方面自家壽材鋪出了一副棺,再給了二十塊銀元安葬了方掌柜,還答應了方家的兒子也到茶行幹活。一連數日,忙著處理事情,人勞累得瘦了一圈,花生就陪著她,到飯時勸她吃飯,到睡時提醒她睡覺。而在街上了,總有人看見她們了就交頭接耳,花生便拿眼瞪那些人,又故意和陸菊人說這說那,不讓陸菊人再聽見,自己的臉倒陰著,顯得拉長了許多。陸菊人說:笑笑。花生說:你笑了,我再笑。陸菊人笑了,花生也就笑了,陸菊人便催花生回家歇去吧,別寸步不離,說:我也要回家洗個澡呀!支開了花生,陸菊人卻去了馬瞎子推拿店。

周一山沒事的時候常在推拿店,他已經上了癮,一天不推拿,就像感冒了一樣,渾身的難受。陸菊人一去,周一山還躺在床上,說:哎呦,你咋來的?陸菊人說:走來的。周一山就不推拿了,要馬瞎子避開,他說:旅長讓我去看你,我說不用去看,她會來找你或者我的,你真的就來了。陸菊人說:你說我是金蟾變的,有這話?周一山說:這話我是給旅長說過。陸菊人說:那你看看我是口裡吐金啦還是點石成金?我倒是去了沒幾天,姓譚的裹了五十個大洋跑了,方掌柜又死了,光給他家安葬費就二十個大洋。周一山說:沒了百十個大洋都是小事,而要命的是人言可畏。陸菊人怔了一下,說:人都說你是奇人,你真的啥都知道。周一山說:你心裡肯定罵我是奸人呢。陸菊人笑了一下,但她笑得像在哼,而且立即在說:我以為你和旅長都在這兒,他不在,那我就給你說吧,我是個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才接手了這茶行,沒想到接連出事,也惹得人說三道四,我現在是拿著火把進山洞,一進洞火把就滅了,非常恐慌,非常害怕!花生勸我不幹這個總領掌柜了,剩剩他爺也說還是回來經管壽材鋪吧,我是整夜整夜睡不著了,不知道我該怎麼做?周一山說:你坐下,先喘喘氣,人一旦被恐懼控制了,就沒法冷靜下來想事和做事,但我相信你不會,能理出個頭緒的。你現在是來要看看我們的態度吧?想要的是繼續在茶行,並以此為預備旅和鎮上掙錢啊?!陸菊人說:這我是給旅長應承了的,可是……周一山說:先不要說可是,你告訴我,你對什麼充滿了熱勁?陸菊人說:我既然來茶行,就想干出個名堂。周一山說:還有什麼讓你激動的事嗎?陸菊人說:這倒沒有。周一山說:這就是么,你是一個有承諾的人,你願意讓自己有自己想乾的事,你能證明自己是能幹成事的,你也就能充分運用自己做事有條理,還能與人打交道的本事,你是張開了翅膀只要別人說一聲飛你就飛了的人!周一山並不看陸菊人,抬著頭一直望著屋頂在說,好像屋頂有一本書,他在看著書上的文字在朗讀。陸菊人一時目瞪口呆了,說:你是在你做的夢境里,還是學堂里的先生授課?周一山的目光從屋頂移下來,盯著了陸菊人,說:你說呢?陸菊人也盯著周一山,突然站起來,說:我得走喀。轉身就走了。周一山沒有驚訝,也沒有相送,他在喊馬瞎子來繼續推拿。

陸菊人是在第二天約談辛四眼和來長計的。辛四眼是渦鎮茶行的掌柜,來長計是茶作坊的掌柜,談了三天,就把辛四眼辭退了,讓來長計通知六個分店的掌柜三天後都回到渦鎮。來長計說有的分店太遠,派人去通知得走一天,來鎮上也得一天,山高水長的,往常開會都是限五天到的。

陸菊人說:往常是五天,我就要三天。結果桑木分店的掌柜孫見山就沒有到。五個分店的掌柜加上來長計都彙報各自的固定資產和流動資金,長雇的夥計數和臨時雇的夥計數,經營狀況,以及今年的增加收人的設想舉措。陸菊人都一一給予充分肯定,再就討論研究出了一系列章程規則和年終獎懲制度。到了第五天,孫見山才到,趕上陸菊人講話,陸菊人就承諾給各分店掌柜年薪增加三十個大洋,而利潤超過往年一倍以上的,按比例在渦鎮買屋院。接著宣布:來長計任桑木分店掌柜,聞西坡任龍馬關分店掌柜,麥溪分店掌柜張天任和平川分店掌柜王京平對調,崔濤任三合分店掌柜,凌雲飛任茶作坊掌柜。宣布完畢,孫見山說:那我呢,我到總行當?陸菊人說:你到茶作坊負責收貨發貨的事吧,孫見山說:這茶行辦起來,是我和井旅長策劃著開分店,第一個分店撐起來了,才有了另外的分店,我現在成了凌雲飛的夥計啦?!陸菊人說:你不想在茶行幹了要回家,茶行可以多給你一年的薪水。如果在鎮上干別的事,你去找井旅長,看他能不能給你個什麼官兒。

孫見山和辛四眼是找了井宗秀,井宗秀回覆:陸菊人現在是茶行總領掌柜,一切都得聽她的。便安排兩人在旅里一個管了土兵的伙食,一個做了軍火庫的出納。井宗秀派蚯蚓去把陸菊人叫來問些情況。蚯蚓去了茶行,卻得知陸菊人和花生去了桑木分店,並要由桑木分店再去麥溪,三合、平川、龍馬關各個分店實地考察一遍。井宗秀就對杜魯成、周一山說:瞧這總領掌柜的!周一山說:好風水!杜魯成說:你又逞能!風水和茶行總領能扯到一塊?周一山說家裡的風水其實就是女人,女人好了家旺,女人不好了家敗,茶行也是個大家么。杜魯成說:那楊家卻出了個楊鍾!周一山說:表面上她對楊鐘沒辦法,可你想想,憑楊鍾那個混勁,要不是有她,那還不知成啥地痞流氓哩。井宗秀捏弄著圍巾,他在聽著他們說話,就又摸著嘴唇和下巴拔鬍子。杜魯成說:一山呀,你一來這鎮奇人就多了。周一山說:要說奇人,旅長才是哩。井宗秀說:我奇個屁!周一山說:不說別的,本來就沒幾根鬍子還一長上來就拔,天都熱了還用圍巾。井宗秀說:我有么!便大聲喊蚯蚓。蚯蚓從門外進來,他給交代:每日一定要去楊家一趟,看有沒有什麼事,能幹的活就幫著干,幹不了的及時來報告。

又過了半月,井宗秀和杜魯成來到茶行,提了一條山溪斑,兩尺多長,頭扁口闊,四爪肥短,哇哇地叫著如是嬰兒。陸菊人說:哪兒弄這麼大的鯢,我可不敢吃。杜魯成說:蒲岔峪的人在鎮上賣,我就買了,是要送給麻縣長的。陸菊人說:這是把飯端給找,晃一下又端走呀?井宗秀說:我們要去看看麻縣長,你要去了咱一塊走。陸菊人說:你們是長官,我和花生去使得?井宗秀說:不是談公務,咋使不得?讓麻縣長也認識一下你們茶行人么。陸菊人說:那我準備上好茶葉。把花生叫到後屋裡更衣換鞋梳頭施粉,收拾起來。井宗秀和杜魯成在前店等了半天,卻見王喜儒三個人背了一簍子草從門前走過。井宗秀就喊住,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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