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這個早晨,預備團死了三個人,王路安脊背上中了一彈,命是保住了,人卻從此癱了。吳銀再次醒來後,吃了一碗粥,沒事了,他就成了英雄。

拉回來的死騾死牛全部分割掉,連續幾天,預備團和防守東西南城牆的民眾都有肉吃。牛皮給了王路安家,也獎勵吳銀一瓷罐煮熟的騾肉塊。這瓷罐就放在吳銀的鋪位頭,晚上輪班回來,大家肚子飢了,吳銀卻嘴在嚼著,蚯蚓總是說:你吃啥哩?吳銀說:吃藥哩!

保安隊卻還沒有撒回縣城,就住在王家村,每日過來攻打一次渦鎮,雖然都敗了,似乎並不在乎敗,就是要讓你不安生。預備團當然不敢離開北城門樓,輪換防守,東兩南三面城牆上的人繼續巡邏。如此過了五天,預備團又死了兩人,更多的人疲勞不堪。死了的兩個人本要埋到虎山灣去,但虎山灣一時去不了,就埋在一百三十廟後院,寬展師父沒有抱怨,倒吹尺八為亡者超度。埋了人,杜魯成看見旁邊一小塊地里種著辣椒,就摘了一大筐,想著給預備團每人口袋裡裝幾棵,太困了可以咬一口提提神。從廟裡回城門樓,半路上碰著迎面來的冉雙全,冉雙全竟然是閉著眼睛,拍了一掌,說:你這貨走路還能睡呀?冉雙全睜了眼,說:路熟,瞌睡了能走。

杜魯成說:夜裡做賊去啦?!冉雙全說:前半夜不是警戒著嗎?杜魯成說:誰沒警戒,你只是前半夜就乏成這樣啦?冉雙全打自己臉。杜魯成說:清醒啦?冉雙全說:清醒啦!杜魯成說:別的城牆上情況咋樣?冉雙全說:早上我去檢查了,還行,我現在再去看看。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冉雙全的任務是負責檢查東西南三面城牆上民眾的防守,他先去了東城牆,後到西城牆,東西城塔上到處堆著石頭和木頭,飯也是用木桶提來都在城牆上吃,而到了南城牆,那裡只有兩個人守著,問人呢,回答是大夥不是家裡有老就是有小,吃飯就都回家了,如果有情況,一拍鈸鑔,立馬便來了。冉雙全讓現在就拍鈸鑔,那人說現在沒敵情拍鈸鑔人來後知道是謊報,那以後敵人真來了,再拍鈸鑔他們就不相信了。冉雙全又讓喊人,把人都喊到城牆上來,那人破了嗓子喊。有人就跑來了,而冉雙全卻下了城牆,往四道巷去。四道巷裡過來了三個人,前邊的人見了冉雙全,說:沒拍鈸鑔么,才吃了一半飯就叫喊了?說著打了個哈欠。前邊的人一打哈欠,後邊的兩人也連著打哈欠,冉雙全說:這哈欠還傳染哩!自已也打了個哈欠。後邊的人說:乏得很,這保安隊咋就不快些來啊!冉雙全說:你說啥,你盼保安隊打進來?!那人說:不是不是,我是怕這樣下去把咱整死了。冉雙全踢了一腳,自己身子不穩,靠在牆上說:撂開蹄子,快去!等他們一走過巷子轉彎後,他吱溜鑽進一家院子里。

這是白老漢的院子,老漢以前在縣城做過龔記客棧的賬房,有一個出嫁的女兒,女婿在外做小買賣時被人搶劫打死,老伴也隨後過世,他就和女兒回到鎮上。冉雙全雖在預備團,一有空愛在鎮上胡拉扯,認得的人多,胡吃亂拿,也便認識了那女兒,三來兩往的倒相好起來。白老漢見冉雙全是預備團的一個排長,又常拿些吃喝,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冉雙全進了院子,見女人在廚房洗鍋,踵躡手躡腳過去,女人已瞧見了偏裝著沒理會,待兩隻手從身後過來抓住了雙奶,說:城牆上緊天火炮地喊人哩,我得走呀。冉雙全說:那是我讓喊的,你不去。女人說:爹在上房哩。卻聽見上房門吱的一聲關了,冉雙全一隻手就到交襠來。女人說:不摸了,我來那個了。冉雙全手不動了,說:把嘴給我。女人拐過頭兩人剛親了一下,院門口有人喊:白叔白叔!女人應道:我爹冒風了,頭暈得在炕上睡著。門外喊:那你快到城牆上去!冉雙全離開廚房,出了院子女人聽到他在喊:都往城牆上去!守不住鎮了,保安隊進來就見誰殺誰,血流成河呀!

保安隊到底沒有攻進鎮來,也沒有完全撤走,扼守了白河渡口和黑河的十八碌碡橋,而且又在兩岸各村納糧收稅,看樣子是要長久圍困呀。

鎮街以前是三六九日逢集市,那是何等的熱鬧,也正是吃的用的長期依賴了集市,差不多的人家並不存有更多的米面和蔬菜,現在外邊的不能進來,裡邊的不能出去,無賣無買,許多店鋪都關門歇業,誰家的日子也都在精打細算了。每日送到城牆城樓的飯先還炒菜里有肉片,再就是米飯和土豆片,後來幾乎連蒸饃也沒有了,只是粥,僅保障中午一頓在小米粒里裹些麵條,吃米兒面。杜魯成說:這口裡老寡著渾身沒勁啊!就動員上人家店肉店都把肉拿出來,而三天後又不見腥了。尋到趙屠戶,趙屠戶說收購不來豬羊么,杜魯成說:你肯定有辦法,給你十個大洋,你得每天來烤肉,每個兵哪怕只吃一串的。趙屠戶也是來烤肉串了,頭一天烤出的肉吃著還香,第二天第三天有人就問:這是啥肉?趙屠戶說:兔子肉呀!又問:兔子肉這麼發酸的?仔細看肉,肉皮上有細細的灰毛,說:該不是老鼠肉吧。趙屠戶說:老鼠肉營養比兔肉大。問的人就嘔吐。陳來祥說:吃吧吃吧,老鼠肉就老鼠肉,你慢慢嚼,越嚼越香的。旁邊人也說:你吃啥不香?

圍困了二十天,鎮里真的沒了吃的,預備團向富戶樊家和竇家強行購買了一些糧食,吃肉幾乎宰殺了所有的兔子,開始在街巷以流浪的名義見狗逮狗,見貓捉貓。許多人家就把自家的狗和貓用繩拴在家裡,或外出時放到地窖里。楊家的貓沒有拴,它仍是窩在門樓的瓦槽里,睜大著眼睛,只是再不跟著陸菊人出門,甚至也不肯跳下院里。趙屠戶堅持每日來城牆上烤肉。他烤的只有老鼠肉,說:放開吃,老鼠多的是,光我那店裡的就吃不完。但這話說過了一天竟然再逮不住了一隻老鼠,自己打自己嘴,改烤起了麻雀。

趙屠戶開肉店,往常最煩的就是老鼠多,如今卻盼著有老鼠捉。這天在屋裡睡覺,一睜眼,掛在屋樑上的吊籠沿上站著一隻大老鼠,而三隻小老鼠正從吊繩往上爬。他說:哈,訓練爬繩哩。翻下床拿了棍子就打,四隻老鼠就掉到地上,四處亂跑,他關了門窗攆著打,老鼠從門縫往出鑽,又鑽不出去,回頭一齊嗚嗚,發出怪異的聲音。趙屠戶以前只知道老鼠發吱吱叫聲,沒想到競還能嗚嗚,以為老鼠在哭,他說:你們跑不出去,跑出去也是被打死!也就把四隻老鼠打死了。但奇怪的是,當天晚上,兒乎所有人家的老鼠都在跑,跑在街上,跑在巷道,全從城牆根的水眼裡跑出去了。

第二天,趙屠戶再沒捉住老鼠,連發現都沒發現,好多人家都在家裡捉,也沒捉住過。老魏頭說老鼠精明得很,可能是趙屠戶攆打時老鼠發出的嗚嗚聲是在臨死前給所有老鼠發了信號。說得趙屠戶心驚肉跳,收拾了烤肉架子不烤肉了,發誓從此啥肉都不烤了。但總得有肉吃,蚯蚓就每日除了跟井宗秀跑個小腳路外,便拿彈弓在鎮上打麻雀。他百發百中,一天能打下四五十隻,拿到城牆上,用筷子塞在麻雀的屁股里,在火堆上烤。

麻雀肉吃多了,人臉上就潮紅,混身燥熱,褲襠里動不動就硬起來,家在鎮上的就晚上回去一次,而鎮上沒家沒眷的,便到廁所里自己解決。花生還在幫灶做飯,除了給東城牆上的人送,也有時做了些好飯,給北城樓這邊送。這天她是將家裡的一些麥面和苞谷面摻和在一起蒸了一筐饅,饃蒸得小,但勉強還能一人一個,剛到北門口,冉雙全一看見先從城牆的斜道上跑下來,拿筷子一下子插了三個。花生說:你吃三個,另外兩個人就沒吃的了。冉雙全說:啥?!眼看著花生,花生就不敢吱聲了。到了城樓上,那裡的兵都來搶,花生看見個個臉上兩塊紅,眼光發綠,趕緊跑下城樓,心想:他們會不會要吃人呀?!

到了五月初,鎮上的麻雀都少見了,卻有了布谷鳥在叫:算黃算割,算黃算割!站在城牆上,就能看到白河岸黑河岸的麥田漸漸地都黃起來,大家也著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去收穫。而就在一個夜裡,白河岸突然有了一溜火光,像長龍擺動,人們還疑猜是不是保安隊連夜打著火把撩走呀,說:你不撤呀,有能耐就不撤呀?!但那火卻越來越大,是連片的紅光,濃煙的嗆味便飄到鎮上來,看樣子不是打著火把在撤走,像是在燒那個村子。到了天明,才發現燒的不是村莊是麥田,那都是渦鎮人家的麥田。白河岸的麥子被點著燒了,黑河岸的麥田也被點著燒,濃煙罩了整個天空,黑灰像雪一樣落在鎮上的屋頂上、樹上,行人的身上和頭上。鎮上人心大亂,有人在城塊上又哭又罵,哭這一年就兩料,麥子燒了,夏糧沒了,那喝風屙屁呀?罵阮天保,渦鎮咋出了這麼個孽種,狼吃的,挨刀的,天呀天呀,咋不炸個雷把他轟了,掉個星星把他砸了?!罵著罵著便又捶胸踩腳,自已的手打自己的臉:這是弄啥哩,保安隊來打的是預備團,咱倒是跟著遭殃了?!他們怨恨起井宗秀不該去縣城搶槍,不該燒阮家房殺阮家人啊!

井宗秀當然知道了民眾的情緒,想著保安隊這麼圍鎮著,預備團戰鬥力不強,槍支彈藥又緊張,怎麼能消耗得起,人心一散亂,守鎮就越發艱難,必須化被動為主動。於是他謀劃著兩個方案,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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