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十二頭騾子一被搶,鎮上人害怕了,原以為預備團和保安隊結了仇,保安隊若來打渦鎮,也只是報復預備團的,而十二頭騾子明明不是預備團的卻也被搶了,如果保安隊哪一天打進來,那就不是預備團的事了。好多人家便又收拾東西,有洞窟的準備上洞窖,沒洞窟的要到別的村寨投親靠友。他們在上洞窟和投靠親友前當然要索回騾子的損失費,在向杜魯成提出後,杜魯成沒有同意,只是說騾子是保安隊搶去的,這得和保安隊再打一仗,打敗了保安隊就什麼都有了。杜魯成的答覆使他們不滿,直接去找陳來祥,陳來祥像賊一樣躲著不見,於是也不再去北門口抬石條壘門洞了,都到皮貨店來,有拿皮子的,有搬傢具的,更多的說:陳掌柜,我們知道你拿不出錢來賠,我們也不強取硬奪,但我們就靠騾子過活的,現在沒騾子了,就只能在你店裡。他們言辭柔和,臉上笑笑的,陳掌柜吃什麼他們吃什麼,陳掌柜喝什麼他們喝什麼。陳掌柜就拉了張騾子皮裹在自己身上,說:我瘋呀,我瘋呀!

這些情況井宗秀都知道了,總不能讓那些人糾纏陳家呀,就準備用預備團的錢去賠償。但周一山反對,認為都是鎮上人,保衛渦鎮應該人人都有份的,損失一頭騾子算什麼,再說如果這次賠償,那保安隊打進來了,毀壞了誰家房誰家的樹,傷了人死了人,都來讓預備團賠償嗎?周一山說的有道理,杜魯成就為難了,他原本也不主張賠償,卻又說了眼下鎮子里的狀況,確實大敵當前得讓鎮上人心回全了才是。井宗秀在城隍院里來回地走,周一山都吸了三鍋子煙了他還在走。杜魯成說:那我還有些積蓄,我來賠償算了。周一山說:這是你賠償的事嗎?預備團成立以來死了七個人了你都給賠償!杜魯成就不理了周一山,對井宗秀說:你不走了行不行,你走得我心更瞀亂啦!井宗秀是不走了,說:你去把那十二戶人都給我找來!杜魯成說:這渦鎮上的人心咋陣爛嘛!起身要去皮貨店,井宗秀卻說:算了,我自已去。

在皮貨店裡,陳來祥的娘蒸了一籠紅薯,熬了一鍋白菜豆腐,那些人每人一手拿兩個紅薯一手端了燴菜碗,正吃喝著,井宗秀去了。井宗秀見陳掌柜披著騾皮躺在那裡,說:你咋沒吃?陳掌柜說:我變個騾子讓人家牽了去!井宗秀笑著說:你只能變一個驃子呀,讓他們輪換騎?就對那伙人說:騾子是保安隊搶去的,不是陳來祥殺了賣了,他是預備團的人,你們不尋預備團倒來找陳伯的事?他們說:找杜魯成了,他不賠么。井宗秀說:預備團里誰大呀?他們說:那我們就找你,你咋辦?井宗秀說:咱鎮上就這麼十多頭高腳牲口,賠呀!他們說:好,井宗秀!井宗秀說:我是預備團長!他們說:井團長,你怎麼個賠?井宗秀說:預備團沒養騾子,也沒那麼多錢,可阮天保家的房被燒了門樓和前邊的四間上房,沒燒的還有前院兩邊各三間廂房,還有後院的四間上房,東西各三間的廂房,還有地么,白河岸二十畝水田,虎山灣十五畝旱地,還有兩條船,咱就打亂了分啊。你們去找周一山,他會給你們分得停停當當的。他們就不吃紅警也不吃白菜了,說:這是個辦法,你到底是團長!

周一山把阮家的地分給了十二戶人家,每戶兩畝,但阮家的船和房子沒有分,聲明這些充公。當夜就讓人拆除了前院的兩邊廂房,把後院改為團部。而第二天又傳出消息,在拆除前邊的廂房時,發現了夾牆,裡邊存放了八百個大洋,就把八百個大洋兌換成零錢,要分給全鎮各家各戶。晌午,周一山就在老皂角樹下分錢,各家各戶都來了人隊排了十幾丈長。

有人拿到了錢,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安記滷肉店掌柜說:鑽到錢眼啦!

那人說:這是分給我的?!安掌柜說:打打你的臉,看是不是做夢哩?那人真的打了一下臉,笑著說:鎮上咋只有一個阮天保啊?!

分完了錢,杜魯成問周一山:這八百個大洋是在阮家夾牆裡發現的?

周一山說:你還相信阮家有夾牆?杜魯成說:啊,莫非你分的還是預備團的錢?!周一山說:團長說過要拿這些錢賠騾子么。杜魯成愣了一下,說:你行,團長讓那十二戶人家變成螞蚱和咱拴在一條繩上,你倒是把全鎮人都變成咱繩上的螞蚱了!周一山說:這得跟團長學么,你看過兵書沒?杜魯成說:沒看過。周一山說:知道曾國藩嗎?杜魯成說:不知道。周一山說:曾國藩打了敗仗,手下人給朝廷寫的報告里有愈戰愈敗,曾國藩改成愈敗愈戰,這一字之改就……杜魯成卻已經走了,說:不就是多了些鬼點子么,逞什麼能?!

但是,鎮上的人倒從此安寧了,他們全部主動到北門口抬石條,夯牆土,沒有石灰漿,還出主意用大鐵鍋不停地熬小米湯,把湯灌進石縫裡和夯土中,夯土鐵板一塊,石縫也結實得如焊了一樣。倒塌的那段城牆已經壘起了半人高,北門口也修起了門洞,城門不是安在與城壕同一水平線上,而是高出一丈有餘,出城門向北有三丈遠的城道,城道盡頭有一個急轉彎向東延伸到城壕,易於防守。當年的門洞里是道木門,現在變成了鐵包皮,還是兩道,每個門扇上各鑿了一個射擊孔。

這一日,剛把第二道鐵包皮門安裝好,天就黑了,施工的人要去吃飯,留下預備團三個人值班放哨,便有兩個人背著麻袋到了城門外。哨兵問:幹什麼的?一個矮胖子回說:我要見井團長!哨兵說:瞧你這要飯的模樣,還要見井團長!那人說:我認識楊鍾。哨兵說:楊鍾成鬼了,你也是鬼?!那人說:和你說不清,你把你們團長叫來!哨兵說:你耍了個大,團長正喝酒哩,沒空!那人說:他喝酒,他不想活了就讓他喝酒吧。哨兵就躁了,說:你咒井團長?!叭地朝空放了一槍。

井宗秀是在城隍院灶上吃飯,聽見槍響,放下碗就和一伙人往北門口跑認得城壕沿上站著的是紙坊溝的陸林。陸林是陸菊人的弟弟,當年他埋葬爹時,陸林幫忙起土堆過墳丘。井宗秀說:你是陸林?陸林說:我不是陸林難道是陸木?井宗秀說:你咋胖得越發沒個子了!開了門讓陸林和同夥進來,兩人咚地把背著的麻袋扔在地上,麻袋還活著,咕涌著動。

井宗秀說:給我送的啥東西?陸林說:你讓你的人都走開,我給你說。井宗秀揮手讓哨兵避了,陸林還對哨兵說:我是耍得大吧?!然後在井宗秀耳邊嘰咕了一陣,井宗秀臉色一下子變了。

井宗秀這才知道陸菊人那天從楊鍾墳上去了紙坊溝,給陸林交代著把井宗秀爹的墳丘先平了,免得保安隊的人來挖。陸林也就在後半夜把墳丘扒平了。今日後晌,陸林要去山上砍柴,正在家門口磨砍刀,抬頭看見有兩個陌生人在山坡上轉悠,心裡就有些警惕。不一會兒那兩人到了他家門口,打問渦鎮井宗秀團長他爹的墳在哪兒?陸林說:你們是哪兒的?那兩人說:我們是渦鎮的,想給團長爹墳上燒個香。陸林說:是渦鎮的呀,我打問個人,陸林在中街開了個豆腐坊,不知生意咋樣了?那兩人說:生意好,生意好。陸林就明白這是來挖墳揚屍的,卻笑著說:哦,哦。

那兩人說:井團長能當團長,原來他爹埋在這麼好風水的溝里!你領我們去。陸林說:人家不讓外人知道么。那兩人說:給你一個大洋。陸林說:領個路就給一個大洋?我換上鞋領你們去。他進了屋,突然說:進來一個人,幫我扶一下梯子。一個人就進去,屋裡黑乎乎的,陸林拿塊磚照頭拍了一下,那人就倒了。外邊的一個說:啥響聲?陸林說:牆頭掛的籠子掉下來了。外邊的一個也進了門,陸林又是拿磚頭照頭拍了一下。兩個人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陸林就拿繩子捆了,嘴裡塞了棉花套子,移到了柴草屋,便去找村裡的王存。王存是個光棍,家裡窮得要啥沒啥,陸林說:你想不想掙錢?王存說:多少錢?陸林說:一個大洋。王存說:是搶人呀?

陌林就說了他搶了兩個人,連夜能送到渦鎮就給一個大洋。兩人等到天黑,用麻袋裝了,一人扛了一個來到鎮上的。

井宗秀當下解開了麻袋,那兩個人還都能出氣,取了口中棉花套子,問是哪兒的,說是縣保安隊的,問在紙坊溝打問井宗秀爹的墳幹什麼,說是阮天保讓來挖的,墳一挖井宗秀就該死了,即便不死也當不久預備團長了。井宗秀說:我就是井宗秀。那兩個人爹呀爺呀叫著饒命,說如果放了他們,他們就返回縣城殺了阮天保。井宗秀說:阮天保不是要來打渦鎮嗎,你倆就在這兒擋擋他吧。把棉花套子又塞到嘴裡,扎了麻袋口,問哨兵:東北角那兒晚上開工了吧?哨兵說:晚飯吃過了,應該開工了。井宗秀讓陸林兩人又擱了麻袋跟著他去了城牆東北角,那裡果然打著火把施工,鞏百林指揮著把那段塌兩邊的石頭砌起了,正往中間填土。井宗秀給鞏百林說了句什麼,鞏百林卻從懷裡捧出一壺酒,說:你喝喝,我也喝,這一死就是雄鬼,別讓它上咱身。井宗秀喝了一口,便自己親手把一個麻裂丟進去,提第二個麻袋時,麻袋太重,陸林幫著一個抓一頭抬起來往進丟,竟腳下一滑,自己也掉進去。爬出來見鞏百林還喝酒,奪過來自己也喝了幾口,還把酒往身上酒。麻袋丟在了牆體的中間,位置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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