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八月十二日,麻縣長派人給杜魯成送來通知,中秋節攻打渦鎮,而黑河白河的上游卻下暴雨,都漲水了。黑河的十八碌碡橋安然無事,白河上的木板橋被衝垮了,漂浮著樹枝草根,甚至有舊房的檁條木橡和整垛的麥草,還有死豬死狗黃羊狍子什麼的,偶爾也看到有人,白花花的一絲不掛,頭朝下,起伏不定。往年這個時候,鎮上的青壯年都拿了笊籬和帶著鐵鉤的繩索站在岸邊打撈柴禾,膽大的腰裡系了繩去河中拉那些木料和樹。

但今個能去打撈的人全在家裡等候消息,只有一些老人、婦女,娃子,還有一些土匪去了南門口外看渦潭。渦潭自漲水後就一直旋轉,旋轉得越急,渦潭中間的坑就越深,河面上的浮木亂草進去之後瞬間就沒了。井宗秀趁機和陳來祥,楊鍾把裝有屍體的邢個醬缸抬出來要扔進河裡。陳來祥和楊鍾抬著,井宗秀在前面觀察著人,一旦遇見人了,就說是給萬冢寨的表姐家送去,娘要吃鮮醬筍,乾脆連缸一塊抬了。僅順著東城域根抬了三四丈遠,楊鍾說:一漲水,河裡該有丹魚了,這種魚你見過沒,側面有赤光,用它的血塗在腳底,就能從水面上踏過去!陳來祥說:還練輕功呀?好好拾!楊鍾說:你不懂!沒想腳下一滑,缸蹾在地上裂開了三片,醬流了一地。三人嚇得臉都白了,只好把死屍拉起來要往城牆外扔。井宗秀說:別把醬濺在城牆上!就自己脫了衣服把屍體包了。扔了兩次沒扔過去,三人同時發力,一二三,扔了過去。又擔心掉在牆外的崖岸上,陳來祥蹲下,讓楊鍾踩著肩往牆頭望,抓住了牆頭沿爬上去,屍體其實已扔進了河裡,楊鍾再翻牆過來。偏這時前邊來了麵館佟掌柜的媳婦,井宗秀就高聲罵陳來祥和楊鍾抬個醬缸就能把缸打碎了,要讓他們賠。那媳婦說:真是可惜,這有多少面醬啊?彎腰去撿缸底,缸底里有殘留的面醬,說她撿回去。楊鐘不讓撿,那媳婦說:怪可惜的不讓撿?楊鍾說:就是不讓撿,我要給井掌柜賠的,這醬就是我的!竟把缸底再用腳踩了,醬流在地上,還往面醬上踢了踢土。

井宗秀急急火火還要找吳掌柜,要告訴吳掌柜中秋節那天了在吳家院里置辦酒場子,把土匪全集中去灌醉了,麻縣長他們來便可瓮中捉鱉。

可去了吳家,家裡人說吳掌柜在渦潭那兒看熱鬧哩。就又去了南門口外,果然吳掌柜在,而那時河面上漂過來一個人進入了旋渦,也是赤條條的頭朝下,可旋轉時那屍體翻了過來,土匪中就有人說:那不是牛拴牢嗎?他偷跑了怎麼是淹死在了河裡?!井宗秀吃了一驚,再看時,屍體不見了,他鬆了一口氣,把吳掌柜叫到一邊說了他的安排。吳掌柜說:是中秋節?井宗秀說:中秋節晌午。吳掌柜說:咋能設在我家?那打起來我家就沒完整的傢具了啊!井宗秀說:損失我過後給你補!吳掌柜回家去了,井宗秀又回到醬筍坊給杜魯成阮天保商議,讓他們半夜轉移到吳家後院外的苟發明家,到時一旦聽到前邊有槍聲,便從吳家後院翻進來。阮天保說:用不著這麼早就住到苟發明家,他媳婦窩窩囊囊的,做的飯能吃進去?你到時讓吳掌柜在他家後院牆搭把梯子,牆那麼高,杜魯成胖得跳不進去。杜魯成說:到時我從房頂上往下打。井宗秀同意後,再去一一見陳來祥、李文成、唐景、鞏百林、張雙河、楊鍾、馬岱、王路安、苟發明,安排當天在吳家斜對門的飯館裡吃飯,事先藏好傢夥,再備些石灰和麻袋,一旦吳家院里打起來,有土匪從院門往外逃,就在臉上撒石灰,麻袋套頭,亂棒亂刀往死里打。

到了十三日晌午,井宗秀讓蚯蚓跟著,裝了一籠子核桃仁餡的點心和麻糖、酥餅,還有一籠子葡萄梨子棗,送去了廟裡,王魁這才知道要過中秋了。井宗秀說:架桿有女人了,把日子過糊塗了!王魁說:是呀是呀,虧你有這心!井宗秀說:還有好事啊,後天晌午你們哪兒都不要去,吳掌柜在家設席款待哩。王魁說:好呀,那你再準備一堆銀鐲子,權當是給我辦婚宴的!井宗秀說:這沒問題!心裡卻起愁,鎮上沒有銀器店,一時到哪兒買銀鐲子?離開廟後,想來想去只好找陸菊人,他是見陸菊人戴過銀鐲子的,便支開蚯蚓,去了楊家。楊鍾也在家,一聽不同意,說:如果滅不了土匪,這銀鐲子不是沒了?!井宗秀說:肯定滅!楊鍾說:就是滅,銀鐲子再從死人胳膊上摘下來那不晦氣?陸菊人卻從手腕上卸下銀鐲子給了井宗秀,說:有啥晦氣的,滅了土匪我這鐲子還有一份功勞哩!

十四日的清早,王魁起來得早,剛剛到廟門外伸胳膊伸腿地活動,聽到有什麼叫,叫得怪瘮人的,扭頭尋找,一隻貓頭鷹就在山門牌樓上。貓頭鷹叫是要死人的,王魁說:今日我不出去,這死誰呀?便揚手打了一槍。

槍一響,巷口的陰影里突然有人拉著毛驢跑出來,毛驢馱著兩個大竹筐先是跑不快,那人使勁拽韁繩,毛驢跑前去了,那人又攆不上,一隻鞋都跑遺了。王魁喊:誰?那人站住,說:不怪我,這不怪我,是掌柜讓馱的。王魁近去一問,是吳掌柜的店夥計馱東西要去虎山峽的洞窟,已經去了五個驢隊,他是最後一個才到了巷口,看到架桿了就藏在陰影里,槍一響還以為是架桿要打他才跑出來的。王魁說:吳掌柜呢?夥計說:掌柜一家昨晚上就上了洞窟。王魁當下火了,喊護兵去把井宗秀拉來!井宗秀聽護兵說了原委,心裡叫苦不迭,後悔不該相信吳掌柜。一到廟門口,王魁叭地一槍就朝頭上打來,他摸了一下頭,頭還在,頭上的帽子也在,把帽子卸下,帽頂上的那個帽疙瘩被打掉了,說:真是好槍法!王魁說:你說姓吳的中秋節在家擺酒場子,他怎麼就跑了?你們在耍我?!井宗秀就破口大罵吳掌柜,罵過了,說:他跑了還有我么,我來擺,就在廟裡擺,咱三天三夜的海吃海喝!王魁說:他捨不得錢是吧,那我偏讓他出些血本!

這個中午,王魁派人去砸吳家門,上樓閣,下地窖,翻箱倒櫃,是沒有搜騰出大洋細軟和大煙土,卻搬走了三十二麻袋食鹽,五個瓮的菜油,十三捆布匹,二十擔稻子和二十擔麥子,還有三缸燒酒和一缸米酒。街上的人都在看,不敢上前阻攔,倒感嘆吳家的家業厚呀,珍貴的財物都馱光了,剩下的還有這麼多東西!而當兩個土匪最後往出趕三頭豬,不是這頭往北跑就是那頭往南跑,收攏不住,兩個土匪就指著人群說:來把豬吆到廟裡去!沒人過來。其中一個土匪朝街面放了一槍,子彈蹦起來打到屋檐上,一頁瓦嘩地粉碎在空中。有三個人便幫著吆豬了。人群里有婦女低聲問鄭老漢:不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嗎?!鄭老漢卻在瞅著小兒子,但人群里沒有瞅到蚯蚓。

蚯蚓是跟著井宗秀到了南門口,井宗秀說:你是吃屁呀,一步不離的!蚯蚓說:我是護兵!井宗秀說:你帶彈弓了嗎?蚯蚓說:帶著,百發百中!井宗秀說:你到老皂角樹上給我打些皂角去,打好了就在樹下等我!蚯蚓去了,井宗秀立即鑽進苟發明家,阮天保和杜魯成正吃飯,說了事情變化,阮天保說:你偏讓姓吳的擺酒席,你是擺不起啦!井宗秀說:別人平白無故地擺酒席土匪容易疑心么,誰能料到會這樣!我答應了我來重擺酒場子,就在廟裡。你倆明日一早藏身在廟西北角圍牆外,那裡是廟裡廁所的糞池子,廟裡要打起來,就從糞池子的蹲槽下鑽進去打土匪的身後。阮天保說:從糞池子的蹲槽鑽進去?那怎麼鑽?!我要翻院牆,讓杜魯成去鑽吧。井宗秀就說:不管用什麼辦法,必須在第一時間進入廟後院。然後又找陳來祥、唐景、鞏百林、王路安、張雙河、馬岱,安排他們晚上就同他去廟裡殺豬宰雞,明日早早過去幫忙挑水、淘米、洗菜,生火做飯,倘若打起來就拿刀棒守住廟門口。再去楊家交代楊掌柜明日一早假裝在北門外沙壕里淘沙,等候縣上的人一來,指引著直接去廟裡。直到一切安排停當,去了老皂角樹下,蚯蚓還是在那兒,卻和一個人吵悶。

那人叫施四司,長著個長嘴,人叫他時也就噘了嘴,牙齒咬著發死死死,他常常販羊時豬價漲了,販豬時又漲了羊價。那日從黑河北邊的構峪販了一批藥材,給老皂角樹磕頭,蚯蚓也去了樹下拿彈弓打皂莢,他說:你敢拿彈弓打皂莢,以後槍子就打你的頭!蚯蚓就不敢打了。施四司禱告:如果這批藥材賣給安仁堂大價了,你就掉下皂莢來!蚯蚓也仰頭看著樹梢,說:井宗秀要皂莢,皂莢你就掉下來!話說完果然掉下四個皂莢。蚯蚓撿了,施四司卻說皂莢是樹給他的,蚯蚓說皂莢是樹給井宗秀的,兩人就吵起來。井宗秀對蚯蚓說:行,靠得住!蚯蚓說:我一說你要皂蕒,皂莢就掉下來了!井宗秀說:這好啊,事情要成啦!蚯蚓說:啥事要成啦?井宗秀怔了一下,給施四司說:你不是藥材要賣個大價嗎?就把皂莢扔給了施四司。施四司高興地去了,蚯蚓不解,井宗秀便給蚯蚓買了一碗餄餎吃了,還給買了一包瓜子。蚯蚓說:明日幹啥呀?井宗秀說:明日好好睡一天。蚯蚓說:過節呀睡覺?井宗秀說:睡覺。我睡覺,你也睡覺。

那三頭豬被人吆著,有一頭不知吆到哪兒去了,井宗秀帶了陳來祥、李文成,唐景鞏百林、苟發明、張雙河、馬岱、王路安當天夜裡在廟裡把兩頭豬殺了蒸肉,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