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龍馬關一仗剛結束,六十九旅就到了平川縣城。六十九旅幾年來一直在秦嶺西一帶追剿逛山和刀客,共產黨的游擊隊又在秦嶺北部蓬勃發展,這三股武裝都是你一打他就跑,你停下了他又打了來,六十九旅便忙於奔波,精疲力竭。來平川縣休整了五天,麻縣長當然得供應糧草,卻也請求能剷除渦鎮的土匪。六十九旅沒有應允:像五雷那些毛毛小匪,秦嶺各縣都有,殺小雞子用得著牛刀嗎?但是,六十九旅的旅長和麻縣長曾經是小學同學,倒給了一些槍支彈藥,建議縣上組織一支自衛武裝,可以掛名為六十九旅的預備團。

麻縣長覺得這也好,六十九旅一走,他便思謀著如何把縣保安隊和各鄉鎮大戶人家的保鏢、打手組合起來,攻打渦鎮。杜魯成把這消息給了阮天保,阮天保就問:知道不知道讓誰去帶隊?杜魯成說:這我不知道。阮天保低了頭不語,悶上半天,牙縫裡擠出一句:這就看縣長怎麼用人呀!平川縣保安隊召十號人,隊長叫史三海,但史三海性情偏軟,領不住人,保安隊的佟西童、夏彪和阮天保都蠢蠢欲動,爭權奪利。麻縣長便先後派佟西童帶一個班去駐守縣北的欒鎮,夏彪帶一個班駐守在縣東流峪鎮,而阮天保帶一個班到龍馬關。杜魯成見阮天保惡狠狠的樣子,就後悔透漏了消息,忙說:阮天保,咱們都是從渦鎮出來的,我才把這事說給你,你可千萬不要去找麻縣長,也不要給任何人提起,否則我就在縣長那兒幹不成了。阮天保說:輕重我能掂量,這世道里出來混靠的就是兄弟,我不認爺娘也要認你杜魯成的!再有啥消息,你及時告訴我,也多在縣長那兒說我些好話。但阮天保當天就悄悄回到了渦鎮,把消息又透漏給了井宗秀。井宗秀既興奮渦鎮將不再匪亂,卻又把心若打起來,鎮上肯定要死人和毀壞屋舍,而自己與五雷來往多,會不會牽扯出他的不是呢?就不停問幾時來攻打,又會是如何攻打,打得嬴是一種什麼結果,打不贏了又是一種什麼局面?這些阮天保也說不清。阮天保說:咱們從小在一塊玩著,都是井宗丞做娃頭,可惜他不在。井宗秀說:提他幹啥,沒了殺豬匠還吃連毛肉呀?這一夜,兩人對麻縣長的預案幾度揣猜,做各種設想,直到雞叫了四遍。阮天保黎明前搭船趕去了龍馬關,井宗秀仍是沒有睡意,就找楊掌柜。

經過街上瓷貨店,店家正支瓷貨攤子,和對面過來的吳掌柜說話。店家說:吳掌柜,你又不拾糞的倒起得這般早是去哪裡呀?吳掌柜說:啊前頭。店家說:忙啥事么走得陣急的?吳掌柜說:啊碎碎個事。店家說:問你個話呀吳掌柜,明年你覺得這日子能好些嗎?吳掌柜說:啊差不多吧。

店家說:吳掌柜呀,永遠問不出你個明確話!吳掌柜說:是嗎是嗎?就看見了井宗秀,便拉著到一邊,說:井掌柜,我還說這幾天去拜會你么。井宗秀說:你是長輩,還是叫我宗秀著親。吳掌柜說:生意場上沒有輩分么,五雷是在龍馬關有事啦?井宗秀說:挨了一槍。吳掌柜說:不要緊吧?井宗秀說:躺著起不來啦。吳掌柜卻對五雷受傷不置可否了,拍了拍井宗秀股上落的頭皮屑,誇這褂子在哪兒買的布料,還有這高腰皂面鞋是誰製作的,穿了得體。井宗秀突然有了想法,偏說:五雷作孽太多,天該收他了。

吳掌柜說:你是說這一兩天他會死呀?井宗秀說:即便不死,麻縣長領人也要來除惡啊!吳掌柜睜圓了眼睛,卻說:這是你說的?井宗秀說:不是我說的,但這絕對是真事。吳掌柜說:你以為呢?井宗秀說:我覺得好!

吳掌柜說:好!好!真滅這股土匪,我置幾桌酒席!井宗秀說:這又可是你說的啊!吳掌柜說:到時你出面,咱招呼麻縣長!倆人笑著分了手。井宗秀走過了,又返身過來說:這事先不要給任何人提說。吳掌柜說:我正要給你提醒啊。井宗秀說:我還想了,你以前組織過熱鬧,聽說鞏鐵匠上個月就睡倒啦?吳掌柜說:你是說撩鐵火呀?來一場,要來一場,我給咱籠絡人,鞏鐵匠不行了,他兒子鞏百林會,唐景他二叔和老魏頭也都會。井掌柜謝謝你啦!井宗秀說:讓你出錢呀你謝我?吳掌柜說:多少錢買不來能睡踏實覺么!

井宗秀到了楊家,院門開著,院里沒人,門樓瓦槽里還是卧了那隻黑貓,睜著眼一動不動,問:人呢?也不出聲。上房的卧屋裡,楊掌柜在說:是宗秀啊你進來!井宗秀一邊進上房,一邊說:來了人你家這貓也不叫喚,我給弄條狗來看門。楊掌柜說:我不要狗。這貓不吭聲,心裡有數啊,你看見它眼睛森煞不?井宗秀說:不森煞。楊掌柜說:是壞人就不敢看它。井宗秀就笑起來,說:那我是好人咧?!進了卧屋,楊掌柜靠在炕頭牆上,額顱上捂著熱撫巾,井宗秀叫道:你病了?楊掌柜說:你知道你伯是沉不住氣的人,那天陳皮匠來我這兒串門,突然聽到五雷半死不活的消息,我一高興,披了件單衫子就去買酒,招了些風。接著就問:五雷還沒死?井宗秀說:還沒死。楊掌柜說:他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井宗秀說:就是。把麻縣長要來的事說了一遍。楊掌柜便喊:剩剩他娘,你拿酒來。

陸菊人在廚房裡燒薑湯,她知道井宗秀來了,待要出來見時,井宗秀已進公公的卧屋去,她就在廚房裡繼續燒鍋,火便在灶膛里嚯嚯嚯地響,像笑一樣。湯燒好了,她悄聲說:急啥哩?!取了頭上的帕帕,拍打起身上的柴灰,又坐下來擦鞋面,倒得意鞋穿半年了綉著的花還新鮮著。待到公公喊她,再對著瓮里的水照了一下影子,把帕帕重新裹在頭上,端了兩碗薑湯去上房,給公公一碗,說:你來啦?也給井宗秀一碗。楊掌柜說:我讓你拿酒的。陸菊人說:你還敢喝酒啊!楊掌柜笑了笑,說:宗秀,咱把薑湯當酒,來,碰一下!井宗秀看了一下陸菊人,卻說:楊伯,麻縣長這回帶人滅了五雷,聽說要組建一個預備團的,隸屬六十九旅,可能就駐守在渦鎮。楊掌柜說:鎮上還要有兵?額顱上挽起了一個疙瘩,說:前門走了狼後門又來虎,你沒開鑿洞窖吧,得加緊也弄一個吧。井宗秀說:土匪在鎮上,咱還能穩住他,不害擾鎮上人就是,如果真是駐了政府的兵,那是刮地皮的,你就是有洞窟,能一年四季都住在洞窟里?楊掌柜放下湯碗不喝了,又靠在炕頭牆上。陸菊人說:爹,你是讓土匪走還是不走?楊掌柜說:哪有不想送瘟神的?宗秀,你這不是來給我報喜的,我這病也是白得上了。陸菊人說:你和宗秀剛才說話我都聽見了,他縣上來人攆五雷,咱也攆么。楊掌柜說:你攆呀?!陸菊人說:咱借著縣上的勢攆么,攆走了五雷,縣上就是組建什麼團,渦鎮人有功勞,能少了渦鎮人的?楊掌柜說:你甭插嘴,我和宗秀說話哩!陸菊人就不再吱聲,到院子去了。井宗秀聽了陸菊人話,倒把頭垂下悶了半會,再把那剩下的半碗薑湯喝著,看著院子。院子里陸菊人在捉雞,捉住一隻母雞,指頭塞尿股里試著有沒有蛋,連試著兩隻雞,都把雞又放了,捉到第三隻試了,拿到一個瓦盆里,再用背籠反過口罩住。

井宗秀喝完了薑湯,渾身出了一層汗,問:楊鍾呢?楊掌柜說:幾天沒沾家了,宗秀,這日子不怕窮,就怕家裡出個蟲。我說啥話他都給頂回來,你多說說他,或許還聽你的。井宗秀應承著,卻告辭了要走,楊掌柜說:你來就是要我出個主意吧?你伯老了,老貓都不逮鼠了,沒能給你說出三個梨兩個棗的。井宗秀說:來和你說說話,說啥話不重要,來說說我這心就不亂了。走到院里,卻沒見了陸菊人,他站在那裡左右扭頭,黑貓仍在門樓頂上的瓦槽里看他,他就出院門走了。

當天下午井宗秀坐船去了龍馬關,天擦黑又和阮天保再坐船去縣城找杜魯成,三人嘰嘰咕咕了一夜。第二天看見麻縣長,發愁起了帶什麼禮。阮天保說拿酒提肉有些小氣,買絲綢,別人送禮都是幾尺一丈么,咱拿上三匹。杜魯成說:麻縣長是文人出身,官場上他不會長袖善舞,卻也自視清高,送再多的吃喝和布匹他不一定樂意。井宗秀說:那去買幅字畫吧。到了字畫鋪,杜魯成選了一幅書法:心將流水同清凈,身與浮雲無是非。井宗秀認為,麻縣長畢竟是縣長,還是迷個奉承的詞兒好。阮天保選了幅:此地自漸遺愛少,斯民競說被恩多。井宗秀還是覺得詞雖說好,但這是自謙話,既要氣勢大的,又要體現縣長勤政愛民的,最後看到一幅:

六百里秦嶺之地,每咩雁肅鴻哀,若非鸞鳳鳴崗,則依人者,將安適矣;萬千山蹊徑之區,時嘆狗盜鼠竊,假使豺狼當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

問店主:這詞是誰做的?店主說:這是清朝秦嶺道衙的舊門聯。井宗秀說:好,就要這幅!買了三人去縣政府。

到了縣政府門口,阮天保卻說他是縣長的部下,去了不好說話,他就在大門口等著。杜魯成便和井宗秀進去,麻縣長也正在辦公室讀一卷詩文,見了條幅,誇道這聯詞好,書法也好。井宗秀立即就說渦鎮的老百姓飽受土匪五雷的踩躪,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推舉他來懇請縣長能為他們掃除惡患,如果縣長能去,他可以在鎮上組織一些人裡應外合。麻縣長因已決定了要攻打渦鎮,瞌睡遇上了枕頭,心裡倒也暗暗高興,就說:你們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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