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將老宅院完全做了醬筍坊,井宗秀就搬進了岳家的屋院。楊鍾,唐景,陳來祥,還有鐵匠鋪的鞏百林,賣油糕的張雙河,都跑來在大門口放鞭炮,問新屋院整修不,若整修他們肯定不要工錢來出力的。井宗秀說不用不用,謝絕了,楊鍾就從地上撿了鞭炮皮,貼在門口兩個石獅的眼珠上,石獅倒像是活了,眼裡凶著紅光。

新家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格局,進大門是一面照壁,照壁後兩對檐的廂房,一邊是三間廚屋,一邊是三間客舍。天井裡一塊元寶巨石,再是一個八角瓦缸,栽著睡蓮。上房面闊五間,硬山頂,五架梁,苫灰色布紋板瓦,脊端施獸,兩面檐滴水。庭內四大明柱,方磚鋪地,擺有條案、方桌和四把扶手椅。穿過一道園門到後院,院中一棵石榴樹,樹下一口水井,兩邊又都是廂房,左手三間是倉庫,右手三間還是倉庫。再是上房,卻是六間,牆頭嵌石雕葵花圖案,四扇格子門,方形鏤花格子,下部浮雕寶瓶、仙桃和八仙八駿。六間以每兩間用板牆隔開,兩邊置有躺椅、酒櫃、茶爐,還有兩張羅漢床,供貴客來喝茶飲酒吸大煙土的。中間是一面頂箱櫃,前邊擺一屏風,上面刻著踩雲吐火的麒麟。東邊是道雙扇小門,進去就是一面大床,床柱上、圍板上、帳頂檐上全是雕花。井宗秀的媳婦一住進去,眼就睜得滾圓,嘴也張著,以為在做夢,拿手掐腿,腿疼的,才說:這是我的啦?!她看什麼都稀罕,尤其那個便盆還是銅的,大白天的就使用了一回,聽著尿聲都響得中聽。井宗秀在第一個晚上把所有房間全點了蠟燭,一上到床上也來了勁,遺憾這房子到手得晚,沒能在這裡成婚。他指著雙扇小門外的屏風給媳婦講,知道那屏風上的瑞獸叫什麼吉,叫麒麟。麒麟屏風原本是縣大堂才能配用的,據說縣政府做了新的要淘汰舊的,岳掌柜花了一大筆錢才弄來的。知道為什麼在縣大堂的屏風上要雕刻麒麟嗎。麒麟是指棟樑人物的,棟樑人物就是國家的官員。井宗秀的媳婦不聽這些,她在想,井宗秀在這床上怎麼就有了那麼大的瘋勁和花樣,而岳掌柜的姨太太瘦得竹棍似的那是有原因的啊。她就把戴了玉鐲的那隻胳膊高高舉起,說:別人總該也叫我是太太了吧。

井宗秀的媳婦一夜一夜想這想那,就失眠了,總是天快亮了才閉眼睡去。第七天的後半夜,似乎睡著了,似乎還醒著,迷迷瞪瞪,後來就覺得有個黑樁子進來了,進來了在西間里喝茶,吸大煙土。她問:誰呀?回答說:蚰蜒精。再問:從哪兒來的?回答:麥草垛。她要起來,起不來,渾身癱得沒一絲力氣。如此三個晚上的後半夜都是這樣,媳婦說給井宗秀,井宗秀說:你做夢了吧?媳婦也說不清是不是做夢,心裡總有一塊石頭壓著,白天里恍恍惚惚。過了兩天,媳婦到後門外的麥草垛撕柴禾做飯,就在麥草垢下竟然發現了一條蚰蜒,有酒盅子粗,嚇得嘰吱哇啦跑回來。井宗秀便去把麥草垛燒了,也熱死了蚰蜒。媳婦害怕再在這裡住,井宗秀說:即便是蚰蜓精作祟,已經被我燒了,還怕啥?媳婦說:咱還是住老宅院吧。井宗秀罵了一句:你真是賤命!媳婦說:這屋院太大了,肯定有怪處,要不岳掌柜的光景……井宗秀說:他鎮不住,我還鎮不住啦?!媳婦說:要麼是他的陰魂不散,惹不起你了才來糾纏我。聽說老魏頭那兒有鍾馗像,你去借了掛在家裡。井宗秀說:不是房子的事,是你的陰氣重,要去你去。媳婦說:你去么,你去了,你啥時要我,我都依你。

井宗秀只好去老魏頭那兒借鍾馗像,經過老皂角樹下,樹上就掉下來三個皂角莢,便聽見有人說:呀,我天天在樹下它不掉,你一來便掉皂角莢啊?!井宗秀見是斜對面的一間小鋪子里,康艾山正給一個婦女治牙,歪了頭看著他。

康艾山是鎮上的窮人,但也算是能人,沒什麼活計他不會的,年輕時和井宗秀的爹混得熟,過年過節了兩人跑過旱船,耍過獅子,尤其赤著膀子撒鐵花,那身手舞起來眼花繚亂。井宗秀的爹一死,他好像也失了勢似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先擺地攤玩猴,讓猴穿了花衣裳爬桿,猴不聽使喚,他用鞭子打猴,猴倒撲過來抓破他的臉,也就不玩猴了,又開了牙所,專門給人拔牙。他手腳利索,用鉗子夾住病牙了,在患者的腦門上猛擊一掌,患者罵道:你狗日的咋打我?他說:你看這兒!鉗子上已經夾出了病牙。大家都知道了這種拔牙法,再拔的時候,患者拿眼睛盯著他的手,掌擊不能用,半天牙拔不出來,而且滿口是血。

井宗秀扔過去皂角莢,那婦女說:給我,給我。康艾山說:你這牙得撥了。如女說:你別用鉗子夾了打我,我害怕!康艾山說:我用藥線拴住牙,牙自動就掉了。婦女揣了皂角莢,坐在凳子上,讓康艾山用麻線一頭拴了牙,一頭拉出來纏在桌腿上,嘴裡嘰嘰咕咕念叨什麼,突然驚道:五雷來了!門口幾個人撒退就跑,那婦女跌下了凳子,爬起來鑽進一條巷去,麻線掉在地上,線頭上是一顆黑牙。但也真的是五雷過來了。五雷敞著懷,把肚子放在了前頭走過來,也看見了人忽地跑散,粗聲說:咋回事?!康艾山朝著巷口喊:錢呢,錢呢,沒給錢!你一來都跑了么。五雷說:這是怕我五雷?井宗秀忙給康艾山使眼色,康艾山還是說:五雷轟頂么。井宗秀說:康叔,你胡說的……五雷說:他說得對,我改名五雷時就想要的是這效果呀!井宗秀哦哦著,說:進他所里咱喝喝茶?五雷說:他這兒有啥好茶,你住了深宅大院的,要喝茶該去你那兒,你不請么?井宗秀說:別說去喝茶,你就是住在那兒都行。五雷說:這是你說的話呀,那我就住過去啦!

井宗秀順口應酬,五雷偏以假就真,井宗秀後悔不已,卻又想,新屋院那麼大,他住進去,一身的煞氣倒能鎮壓鬼祟,就用不著掛鐘馗像了。便說:你能去住,那是我的福分呀!

兩天後,五雷真的搬了過來,井宗秀和媳婦住到前院,五雷住到了後院。五雷有兩把槍,一把盒子槍始終在腰裡別著,一把長槍就掛在後院的上房門,他帶著三個護兵住在客房,平常把槍也靠在客房門口。別的土匪由另一個叫王魁的領著還住在廟裡,每日便有土匪來井家,出出進進,自此屋院里不再安靜,但井宗秀的媳婦不嫌嘈雜,晚上也睡得穩實了。

井宗秀和五雷混得太熟了,就知道了土匪有土匪的行規,而且嚴密:五雷是大架桿,王魁是二架桿,下邊還有三個小架桿,每個小架桿各人有各人的兵。他們把聚集點叫窩子,比如,一百三十廟就是廟窩子,五雷住在井家就是井窩子。把吃飯叫填瓢子,把路叫條子。嚮導叫帶子。人質叫票子,打人質叫溜票子,打死了叫撕票子。以前搶岳掌柜還在鎮外的十八碌碡橋上,後來出去搶一個村拉了很多票子,就全押在廟窩子里,然後下帖子讓家屬來贖,如果等不到贖票子的人來,專門有溜票子的,割耳、摳眼、斷指、挖鼻,拿著那些東西給票子的家屬,如果還不來贖,就撕票了。五雷好的是從沒有把票子帶到井窩子來。

但遭罪的是寬展師父,她住在那間禪房裡,溜票子的聲響太森煞,一夜一夜都睡不好,就起來吹尺八。五雷在這裡住的時候,還不反感吹尺人,五雷不住了,王魁卻嫌尺八像鬼叫,過來大罵寬展師父,奪過尺八用腳踩了。寬展師父每個冬天都要陸菊人陪她一塊上山采竹子,在那些山壁上沒有過蚊蟲蛇患的竹叢里尋找水分少的竹林,回來做尺八,每一支尺八都要經過上百次的試驗,先後做出了幾十支。王魁踩壞了一支,寬展師父又拿出了一支還在吹,王魁就去鉗寬展師父的嘴,嚇唬道:再吹,把舌頭割了!那天,鎮上有人家出喪,請寬展師父去超度,寬展師父的嘴腫著,還是斷斷續續吹奏了一曲。等返問廟時經過楊記壽材鋪,陸菊人看見她嘴腫得厲害,就讓她來鋪里安身。寬展師父卻只是微笑,陸菊人說:你來了白天幫著照料生意,晚上也看守門戶么。就要給寬展師父支一張床。寬展師父指著一口新做的棺,意思是她要來借宿,就睡在棺里了。陸菊人說:那我晚上過來陪你!可陸菊人晚上來時,寬展師父又回到廟裡去了。

也就在那個晚上,王魁在巨石上的亭子里喝酒,喝醉了,躺在巨石上,沒想蚊蟲卻在嘴上叮了一下,竟昏迷了三天。蚊蟲叮不至於有那麼大的毒,土匪們就說是不是不讓尼姑吹尺八,地藏菩薩不高六了?王魁就再也不敢限制寬展師父吹尺八了。

廟門口有著土匪站崗,寬展師父已經很長日子沒有出來了,而鎮上的人更無法進廟裡禮佛,陸菊人就備了一個石香爐放在廟門外的牌樓下,供信男信女在那裡上香點燭。有一個年長的土匪,除了背槍外,他腰裡別著個竹撓撓,動不動就把竹撓撓伸進後背上撓癢,這一天他到滷肉店裡吃滷肉,店裡人說起禮佛的事,他也是肉吃真高興了,說:也是怪了,只要有人在牌樓下上香點燭,尼姑肯定就坐在古柏下吹尺八,樹上的柏花往下落,像下雨一樣。陸菊人也正好去買肉,就去和那土匪搭訕,求著能進去看看寬展師父。那土匪說:明日我站崗,你來吧。第二天陸菊人拿了一袋米,四棵白菜,還有一籃子挂面,讓老魏頭同她一塊去。在廟裡見了師父,出來後,老魏頭卻說他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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