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信件的下落

今天該杜戈做早飯了,此刻特麗絲正在門外的菜園裡澆水,杜戈在廚房裡把烘蛋奶的鐵模插在電源上之後便心不在焉地攪起麵粉、牛奶和雞蛋。比利的叫喊聲讓他感到不安,他從沒有過做噩夢反應這麼強烈的時候。他們使比利鎮定下來,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而已,可他依然是面色慘白,渾身顫抖,不願意讓兩人離開。比利沒有說在夢裡見到了什麼。儘管杜戈一個勁兒追問,他就是不說,特麗絲輕輕拉了一下杜戈的手臂,意思是等以後有機會再問。

後半夜比利是在長沙發上睡的。

蛋奶糊打好了,杜戈走進客廳,向窗外望去。昨天晚上在霍華德到來之前他在郵箱里放了一封信,是一封長信,詳細回答了唐·詹寧斯提出的問題,他是在幾年前人生一個重大轉折時刻認識這個人的。郵箱上的紅旗倒了,他看了看錶,6點刀分。

郵件每天都送得很早,今天是星期六,他還以為星期六郵局不送信呢。

他走到門廊,下了台階,上了汽車道。昨天夜裡的雨不大,在這兒一掃而過,留下的只是潮濕悶熱,當他走到郵箱時已經開始出汗了。他打開郵箱門,昨天放在裡面的信已經取走了,又來了一封信,是寫給特麗絲的。

「我的西紅柿啊。」

聽到特麗絲的喊叫聲,他匆匆地朝菜園方向跑去。特麗絲手裡拿著澆水軟管站在那裡。他看著杜戈,指了指腳下的菜。腳踢著地面喊道,「真可惡,野豬又把西紅柿糟踏了!」三年來,每到夏天野豬就光顧她的菜園,飽餐她的西紅柿。去年西紅柿發紅快熟的時候,野豬就來了;今年,杜戈還拉上了鐵絲網,但顯然沒起作用。

「別的菜怎麼樣?」

「小蘿蔔還行,西葫蘆還有救,黃瓜沒事兒,西蘭花和香草倒是沒碰,玉米是徹底毀了。可惡透頂!」

「要不要幫一把?」

她很煩躁地點點頭。「吃完早飯再說吧。現在得把水澆完。」

「要是需要,咱們可以下夾子,霍比懂行。」

「不用夾子,不下藥。我恨死這些可惡的東西了,我想讓它們都別活著,可我不願自己動手殺它們。」

「這是你的菜園。」他繞過去走到前門上了門廊,進門時他聽到屋裡響起疲憊緩慢的腳步聲,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到比利要進廚房,於是臉上故意帶出不相信的神情,「真叫人不敢相信,天大的奇蹟。」

「你安靜點兒吧。」比利說道。

「你自己起的床。」

「我得去盥洗室。」比利嘟囔著,朝盥洗室走去。

「等一等。」杜戈變得嚴肅起來。

比利轉過身。

「你沒事兒吧?」

比利一聲不響地注視著父親,過了一會兒,默默地承認了。他疲倦地點點頭,走進盥洗室,嘭的一聲關上門,把門鎖上了。

杜戈把信放在長沙發前的咖啡桌上,打開冰箱,拿出黃油和果醬,又從碗櫃里拿出蜂蜜和花生醬,這些東西統統放在櫃檯上。昨天晚上的餐具還沒洗,他想等早餐吃過後一塊兒收拾。他把已經變燙的鐵模打開,往裡倒了一勺子攪拌好的麵糊,蓋上蓋子,聽見了裡面的滋啦聲,聞到了熟悉的酪乳的撲鼻香氣。

盥洗室傳出沖水聲,比利出來了,他穿過廚房直接進了客廳,隨手打開電視機。

「等看星期六早間的節目吧,這會兒的節目叫人噁心。」杜戈說道。

比利根本不理會,調到一個卡通片,坐在沙發上看起來。

杜戈的頭四張餅起鍋了,這時特麗絲走進來,一副氣哼哼的樣子。「這些你吃吧?」

她搖搖頭,「給比利吧。」

「我們今天為什麼不出去野餐一頓?」杜戈把奶蛋餅倒在一個盤子里,建議道。

「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出去了。天氣很快就熱了,叫人難受。要去就去克里爾灣。」

「這主意不錯,」比利在客廳里說道。

特麗絲眼望著比利,把額前的頭髮順到腦後,點頭同意了。「行,咱們馬上就走。」

他們沒開車,也沒走公路,選的是林帶里的小路。走這條路快而且更有意思,最後能走到這條河很少有人去的地方。特麗絲用自烤的麵包加意式蒜味咸臘腸給他們父子做了三明治,杜戈提著超小冰箱,特麗絲和比利拉著摺疊椅。

還沒到河灣他們就聽到了汩汩流水聲,這從不間斷的聲音並不高,特別像遠處傳來的雷鳴。走近了,那原本混合在一起的聲音就清晰了,不但有水聲,而且有鳥兒的叫聲和小蟲的嗡嗡聲。這個地方四周長著小樹——山楊樹、棉白楊還有楓樹。

他們在河邊找到一塊平地,支起了帳篷。

他們把冰箱放在地上,四周再放上椅子。比利穿著他的運動鞋,這時他抓起一罐可樂跳進河裡,噼噼啪啪打著水給自己解熱。河水不深,但游泳是足夠了。他先狗刨了一陣,頭在水裡時起時伏,游過一塊塊大石頭,最後累了,站起身開始逆水行進。

「別游太遠,」特麗絲喊道。

「不會的,」比利高聲應道。

杜戈帶著喬伊斯·卡爾·奧茨最新推出的一本書,坐在椅子上讀著。他發現作為一個人這位作者實在是狂妄虛偽,她寫的小說大多數太長而且煩人,但作為藝術家,她身上有一種特別喜人的東西,不論長篇還是短篇小說集,一旦推出,他就一定要先睹為快,雖說不喜歡她這個人,也不喜歡她的作品,但卻是她的崇拜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他心裡覺得奇怪。霍比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鐵杆崇拜者,但他不是。但說起這位大影星的電影,他比霍比更熱衷。

生活到處是令人不可思議的現象。

新來的郵差就令人不可思議。杜戈很討厭這個人,但正像他對郵政局長說的那樣,這人送來的那麼多佳音好信是前所未有的。當然,送信的人同信的內容好壞沒有關係——如果不應因信的內容責怪送信人的話,那也不該為信的內容讚許他——但把信的內容和送信人分開卻是很難的。

他朝特麗絲望去,她正望著峭壁那邊的溪流。杜戈覺得奇怪的是特麗絲從沒有真正討厭過這個郵差,她就沒有注意到這人的種種不自然的行為,而這些行為就是他的偽裝。特麗絲平時比他敏感,一眼就能發現別人的反常行為,憑直覺馬上做出判斷;往往還很正確。他不明白這次她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他打開膝蓋上的書,近來他怎麼老是想起這個人?簡直有點兒鬼迷心竅了。他強迫自己不要想了。他不能無所事事,想這個,愁那個,得找點兒事情填滿自己的時間。不要再想郵差了,得著手蓋那個該死的儲藏室了。

但霍華德也不喜歡這個郵差。

這不能說明什麼。兩個人對一個人的人品有看法也不能就說這個人是魔鬼。

魔鬼。

兇惡的魔鬼。

他是這麼想的,但並沒有這麼說。自從葬禮上第一次看見這個郵差,「魔鬼」

這兩個字就經常出現在他的心裡。這是個極簡單的辭彙,卡通片才用得上的浪漫字眼,但他討厭承認這點,也討厭這樣來看待這個詞語,他覺得這兩個字放在這人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這人是魔鬼。

「你在想什麼呢?」特麗絲問道。

他抬起頭來。沉思的時候被人發現這使他感到吃驚和窘迫。「什麼也沒想。」

他撒了個謊,又低下頭看起書來。

「是想什麼呢。」

「什麼都沒想。」他感覺到她在盯著自己,但他就是不承認。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句子上,集中在句子的意義上,集中在句子所表達的思想上。最後他還真的成功了,這就像小時候父母察看他是否睡著時,他假裝睡了,裝著裝著就真睡過去了一樣,他還真的讀進去了。十幾分鐘之後,他聽到比利的聲音,這聲音只比流水聲高一些,但很快就大了起來。他抬起了頭。

「爸爸。」

比利從河中心拍打著水朝這邊蹚了過來,手裡還舉著一封濕漉漉的信。水從他亂蓬蓬的前額發梢和光光的胳膊上流下來。從神色上看,他好像有什麼重大發現,好像是把古代埋藏的財寶從地下挖了出來。

杜戈在書上做個標記,然後把書放在身邊的一塊乾乾的大石頭上。「怎麼了?」

「過來,你過來。」

他疑惑地望著特麗絲。

特麗絲說,「和你兒子做點兒什麼,調劑一下。記住我們剛才談的話了嗎?今天這天可真不錯,別在這兒一坐就是一天,就知道看書,把時間都浪費掉。」

杜戈站了起來,從褲子里把錢包掏出來放在書上,然後瞠著野草和石頭朝兒子走去。每走一步,便驚起幾十隻棕色的螞蚌,從這塊草地逃到那塊草地。「怎麼了?」

他問比利。「這信是怎麼到你手裡的?」

「我說不清楚,你得去看看。」

「去哪兒?」

「就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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