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偷天換日 第11章 利字擺中央

曾經有隻無法無天的猴子,或因為他、或緣於他,所到之處,總是攪得天翻地覆。他製造的最大的一場熱鬧,也是最大的一場禍事,就是「大鬧天宮」。玉皇大帝也只能藏於御案之下,派人往西天請佛祖出手。

曾幾何時,那隻猴子修成了成果,成了一尊可以受人祈願的大神,從一個專門招惹禍事的災星,變成了援兵的角色。今日,葉小天自京師歸來,佔據銅仁、掌控石阡楊氏、挾制石阡展氏,影響石阡童氏,赫然也成了一尊可以受人祈禱的神靈。

隨著葉夢熊的召喚,葉小天倏然出現,不過來的不只是他,還有一個三十多歲、國字臉、方下巴、下頜寬厚的男子。當兩人走進葉夢熊的書房時,是並肩而入的,也就是說,此人的身份地位,不在葉小天之下。

葉夢熊微微眯起眼睛,深深地望了此人一眼……不認識!

葉夢熊道:「葉長官來了,坐,請坐!這位是……」

田嘉鑫自從踏進府門,心裏面就開始緊張。他若長吸幾口氣,停下來休息一下,或可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不願讓葉小天看出來,強自忍耐,反而造成了心促氣短。

這時聽葉夢熊一問,田嘉鑫「呼」地喘出一口大氣,急忙踏前一步,長揖一禮,恭聲道:「兩思田氏,田嘉鑫,見過撫台大人。」

書房相見,不敘官禮,他是不用跪的,這一禮倒也妥當,不過雖然是熟了的動作和言語,還是透出幾分急促。葉夢熊還是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微微皺了皺眉,看向葉小天。

葉小天微微一笑,拱手道:「撫台大人,這位是田家十四郎,允文允武、性情沉穩,拙荊一向甚為青睞。」

葉夢熊恍然大悟,這是田家選出來的新任家主人選啊。葉夢熊微生不悅,不管來者是誰,他今日要找葉小天商議的乃是秘密大事,怎好教他人在場?想到這裡,葉夢熊忽然心中一動。

從以往的交往來看,葉小天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物,那他偏要把這田嘉鑫帶在身邊,那就大可商榷了。

葉夢熊是何等人物,馬上就想通了其中關鍵,雖然他還有些懷疑這田嘉鑫的能力,但是有葉小天照拂著,相信田嘉鑫能發揮該有的作用。葉小天帶田嘉鑫來,肯定有「借勢」的打算,但是田嘉鑫若坐穩了家主之位,那時誰敢說田嘉鑫得以被立為田氏家主,其中沒有葉撫台青睞之故?

對急於打開局面、進一步擴大影響的葉夢熊來說,這顯然是一樁兩利之事。葉夢熊馬上微笑起來,再也不介意葉小天的「強行推銷」,向田嘉鑫親切地點了點頭:「原來是田十四郎,請坐!」

葉小天和田嘉鑫雙雙落座,小廝上了茶來,葉小天咳嗽一聲,道:「大人,聽說今日『小西天』的宋大人駕臨撫衙,與撫台大人還生出些不愉快?」

葉小天主動談起這個話題,正合葉夢熊心意。葉夢熊嘆了口氣,道:「是啊!宋英明愛女心切,本撫是理解的,然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國法豈同兒戲?本撫也是愛莫能助啊。」

葉小天道:「不知宋大人提了什麼要求?」

葉撫台嘿然道:「他能提什麼要求?宋姑娘因『節』殺人,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本撫依照因『孝』殺人等故事,也欲網開一面,寬赦了她。但人可以寬赦,可不能不予制裁,本撫欲依律杖宋姑娘六十棍,宋英明甚是不滿,拂袖而去了。」

葉小天心想,若只是拂袖而去,你就不會這麼急吼吼地找我來了,恐怕是兩個人徹底談崩了,你也不想於楊應龍之外,再樹一大強敵吧。如果真跟宋家結了仇,也不需要他們像播州楊應龍一般心懷叵測,只需凡事不從、凡令不行,處處扯你後腿,你葉撫台就難以掌控貴州了。

葉小天也不說破,只是眉頭微微一皺,故作關切地道:「宋大人和撫台大人皆是朝廷柱國之臣,若是失和,豈是地方之福,國家之福。咳!十四郎可以從中斡旋,以求將相之和嗎?」

田嘉鑫趁著葉小天與葉夢熊說話的當口兒,暗暗調勻了呼吸,見葉小天侃侃而談,從容不迫,不免暗自慚愧。他終究是世家大族出身,一俟悟通,便也從容下來。

這時葉小天刻意問計於他,田嘉鑫精神一振,急忙道:「撫台大人維護國法,自無不妥。不過,田姑娘畢竟是一個女子,且又是豪門貴胄,不比尋常小家碧玉。如若杖刑,恐與宋家顏面及宋姑娘本人,都是無法承受之辱。雖然宋姑娘冒犯了大人的虎威,但是念她是為夫報仇,節義可嘉,大人能否網開一面,免去這杖刑呢?」

「嗯……」葉夢熊撫著鬍鬚,作起了沉思狀,眼角卻輕輕地乜著葉小天:「小子,如果只需老夫讓步,還找你們來做什麼?」

葉小天看了田嘉鑫一眼,沒有說話,如果田嘉鑫處理不來,碰一回釘子也有助他的進步。不讓他成長起來,妙雯放心不下,就得時時牽絆于田氏家族事務,該放手時還是得放手的。

田嘉鑫見葉撫台沉吟不語,又想了想,本意是想援引土司、土司家族仇殺,可以贖金買罪的舊例。不過這是一個敏感話題,一則宋姑娘和韋業只能勉強沾得上這條律例的邊兒,再者當初葉小天一案,已經打破了這條舊俗,就連葉小天都押送京師,由天子特赦,再予貶謫之處罰。宋姑娘如果能援引此例,又何需要他們出手,如果不識時務,提出這一條來,恐怕只會惹得葉撫台嫌棄。

田嘉鑫轉念又想,試探著說道:「一般女子涉案,通常不入牢坐監,由家人領回管教,其過其罪,由其家族代償。宋姑娘雖然不是尋常小案,但囿於其身份,再加上她是為情為節,仗義出手,大人是否考慮過,可以懲罰宋家,以儆效尤呢?」

葉夢熊習慣性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對田嘉鑫的話題開始有些興趣了:「哦?若依十四郎之見,宋家該受何等懲罰,才既維護得皇家體面、朝廷威儀,又能彰護宋姑娘的貞烈節義之風呢?」

葉夢熊飛快地思索了一下,沒有貿然作答,這條件怎麼開,可是大有學問,他要先探明雙方的底線,才好對症下藥。如果魯莽地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卻是雙方早已談崩的內容之一,他就要陷入被動了。

葉小天在葉夢熊面前不似田嘉鑫一般拘瑾,見他苦苦斟酌,又不好直言不諱地詢問葉夢熊,便替他開口,問道:「想必宋大人與撫台大人也曾有過商議,不知撫台大人提過什麼建議呢?」

葉夢熊稍一沉吟,道:「老夫以為,宋姑娘心有怨憤,不知經由官府,擅行私刑殺人,韋業本有取死之道,宋姑娘卻也因此觸犯國法,全因水東百姓少受教化、不知有法。

如果能在水東效仿石阡楊、曹舊地設立司法衙門,有巡檢司負責地方治安,便可潛移默化,使得百姓有法可依,如此功德,足以抵得過宋姑娘一人之罪。只可惜……」

葉夢熊冷冷一笑,結果不言而喻。

田嘉鑫忙道:「那麼,宋大人就沒有提出些解決之策嗎?」

葉夢熊懶洋洋地換了個坐姿,道:「那倒沒有,宋英明只是向老夫請罪,說他因為與播州楊家常生事端,是以專註家族事務,對子女疏於管教。播州楊應龍對屬下過於縱容,使得其與其他土司接壤地區常常滋生糾紛,本撫也是屢次告誡過他的。聽宋英明訴說煩惱,本撫意欲在烏江沿岸設立衛所,由朝廷出面,隔斷兩司,免生是非,誰料宋英明卻以為本撫欲插手其轄地,憤然離去了。」

田嘉鑫終於聽明白了,行政權葉夢熊是沒法剝奪的,那是土官五權最根本的東西,所以他想迂迴一下,從司法權著手。如果能成功地建立朝廷的司法體系,至少可以奪走水東四分之一的統治權。

宋英明又不是白痴,自然拒絕,於是葉夢熊退而求其次,又想在水東設立朝廷衛所。衛所駐軍兵力有限,而且對地方上的行政權、司法權毫無影響,甚至土官依舊還有自己的軍隊,只是於此之外,又多了一股軍事力量。

衛所對當地土民的影響力就要遠遜於奪得司法權了,但是畢竟也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尤其是威懾作用,這是一口未必落下來,但是懸在頭上總是讓人不太舒服的刀。宋英明是一族之長,自然不能為了愛女就割讓整個家族的利益,所以這一點顯然也沒有談攏。

田嘉鑫苦思冥想,他最先想到的還是罰金,可再多的罰金,對財大勢雄的宋家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對葉夢熊來說,在意的更加不是這些。宋家或會同意,葉夢熊又豈會在乎?

田嘉鑫心頭怦然一動,忽地想到一點,可以在雙方各讓一步的情況下,都獲得一個體面的下場台階,田嘉鑫的眼睛驀然亮了。

葉小天一直在關注著田嘉鑫的眼神兒,一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想到了些解決之道,只是不知此事能否成功,猶自在分析判斷。葉小天不禁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談判談判,本就是一個雙方不斷試探、磨合、調整的過程,只要雙方都有必須和解的需要,總會找到一個平衡點的。但這個需要不斷提出自己的設想,在不斷地否定當中尋找肯定,一個人在那兒悶著頭分析怎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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