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43章 樓歪了

早朝,萬曆一上金殿,便往御椅上疲憊地一坐,顯得有些萎靡不振。他是天子,堂堂天子想要一個女人,居然敗得如此容易,被人打得落花流水,這個事實對朱翊鈞的打擊著實有點大。

忽然之間,他就有些意興索然,九五至尊的皇帝又能怎麼樣?坐在這高高的龍椅上,看著齊齊俯首向他高呼萬歲的群臣,萬曆只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眾卿平身吧……」

萬曆懶洋洋地揚了揚手,聲音有氣無力。眾大臣對皇帝如此模樣略感意外,因為萬曆皇帝給大家的印象一直都是兢兢業業、恪盡職守。身為帝王尤其要注重儀錶,朝會上豈能如此隨意?

如果擱在平時,馬上就會有御史上前嚴厲批評天子了,不過今天御史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們只是略感詫異,便把此事拋在了腦後。

百官奏事,循例都是先處置外臣使節的事,再處理地方進京大員的事,最後才輪到在京官員奏事。今日既無外臣使節,也無大員進京,直接就到了朝臣議事的步驟。

三德子剛剛說罷「有本早奏」,便是一聲清越如鳳雛、抑揚如名旦的高呼:「臣~~~有本奏!」

這聲音是專門練過的,不過要說得精氣神兒如此飽滿卻也不容易。萬曆皇帝向聲音傳來之處掃了一眼,就見一個六品青袍官兒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隊列。

金殿太大,文武兩班隊列太長,六品的官兒官階又太低,所以那人是站在班尾的。這一聲喊罷,他得往前走,此時正捧笏快步而上,向御前趕來。

萬曆一看他這副架勢就有些心驚肉跳。有資格參與朝會的官員至少五品,而五品是要穿紅袍的,所以滿堂朱紫不僅是形容在場的都是有權有勢的官員,更貼切的用處正在於大明的朝會。

在這種場合,不著紅袍的低階官員除了皇帝指定要參加朝會的,就只有一種人可以不請自來,那就是科道官,這些官職極低,但無人不可彈劾的特殊人物。

今天萬曆可沒特意召見什麼小官,那這青色官服的人必然是御史了。

果然,真的是御史!

那個青袍人胸脯挺得老高,萬曆皇帝已經看清了他胸前的補子,補子上邊一隻獨角獸就像那御史一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怒目圓睜,威風凜凜,正是御史才有的補服圖案——神獸獬豸。

「皇上,臣陝西道監察御史李博賢,臣欲請天子與殿上諸公,眾議貴州卧牛嶺長官葉小天擅殺四方土官一案。」

朱翊鈞一聽怫然不悅,沉下臉色道:「此小事也,何必大張旗鼓。朝堂之上,當議天下之大事,此等小事,卿可形諸文字,奏報於朕,由朕批送有司處理即可!」

跟我撂臉子?專門負責找碴兒的御史大人窮橫窮橫的,還就不怕有人給他臉色看。

李博賢馬上正色道:「皇上,葉小天乃西南邊陲一土官,他的所作所為,關乎西南邊陲之安危,怎麼能算是小事呢?常言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吳楚爭桑之戰,不過是因為一棵桑樹,一方土官難道不比一棵桑樹更重要?須知……」

御史之可怕,除了他們得理不饒人,還有他們聒噪的本事,那嘮叨的功夫實在是令人望塵莫及。萬曆皇帝只是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李御史便滔滔不絕起來。

萬曆皇帝皺著眉頭聽了一陣兒,眼見他沒完沒了,便打斷他的話道:「罷了,那就議一議葉小天的罪名吧。不知眾臣工對葉小天一案,以為該如何處斷?」

關於葉小天在貴州的所作所為,在內閣的堅持下,已經以邸報的方式傳達給了各部司衙門,文武官員們都很清楚此事。

一直以來,武將在朝堂上幾乎都是打醬油的,負責站班而已,他們插話,通常是在涉及重大軍事行動時。不過即便是軍事行動,主要決策者也是文臣,要由他們來決定打還是不打,打的話打成多大的規模,達到什麼樣的戰略目的,這已相當接近現代的軍事決策,其戰爭目的也定位得很準確——為政治服務了。

可葉小天一案嚴格說來,與他們並沒有什麼關係,但是今日卻有多位武將主動發言,認為葉小天只是自衛反擊,而事由更是那幾個死掉的土官無視朝廷,葉小天之所為是捍衛了朝廷的威儀,所以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當賞勿罰。

至於其他朝臣,也是各有看法,斬、貶、謫、流、懲、罰,各有說辭,萬曆皇帝今天心情不好,眼見話題一開,一隻鴨子就變成了五百隻鴨子,嘰里呱啦吵得不知所云,心中真如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

朱翊鈞不耐煩地轉向首輔申時行,問道:「申閣老以為如何?」

申時行為人圓滑,他是比較傾向於順從皇帝的意思的。他當然清楚皇帝恨極了葉小天,只有贊成判處葉小天死刑才能取悅天子,不過作為文官代表,他敏銳地發現許多文臣都傾向於寬赦葉小天。

對於這些文官的態度,他也不能不予考慮,否則作為首輔、文官集團的最高代表,卻處處同本陣營的人唱反調,那他很快就會被大家孤立起來,變成一個空架子首輔。

所以,申時行只一斟酌,便提出了一個折中之策:「老臣以為,葉小天之所為,罪無可恕,情有可原,可酌判流……或謫之刑。」

申首輔又打起了馬虎眼,流刑是要免除官職,流放邊荒的,而謫則是降低職務異地安置。頭一條是為了迎合皇帝,後一條是向百官妥協,這樣的說法兩方面都不會很滿意,但也不會因此對他產生敵對的情緒。

萬曆現在已經不指望處死葉小天了,申首輔的回答雖然有些圓滑,卻也勉強能讓他滿意,便順水推舟地道:「閣老所言有理,葉小天擅殺土官,雖有情由,不可原宥,可免去官職,充軍瓊州崖縣。」

萬曆一句話,就把葉小天發配去了瘴疫橫行的天涯海角。可萬曆話音剛落,就聽文官之末又是一聲清朗的高呼,那抑揚頓挫的腔調,很明顯和李博賢一樣,是在同一個地方出來的。

「臣,反對!臣~~~有本奏!」就見一抹靛青色的身影倏地一下從文班末尾閃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衝上前來,頓時百官側目。

這老夫子正是劉恆邑,劉老夫子做了半輩子御史,名聲並不彰顯,很多朝廷大臣都不見得認得他,可現在認得他的人卻極多,因為他挨過廷杖。挨過廷杖就意味著他是清流中的清流,賢臣中的賢臣,劉御史的大名已經在士林中廣泛流傳開來,一朝成名天下知了。

「臣,山東道監察御史劉恆邑,彈劾閣臣申時行,專恣自斷,威凌皇上!」

明明是萬曆順水推舟,引用了申時行模稜兩可的意見,可劉御史卻直指內閣首輔,顯然是要挑起科道官與行政官之間的大戰了。

本來打算袖手旁觀的一些行政官和監察官登時精神一振,葉小天算個屁,事情關乎到他所在陣營的興衰了,這就直接關係到他本人的利益,豈能不予關心。

劉御史一邊走一邊高聲彈劾其罪:「各部各院都設《考成簿》,記錄官吏功過,送內閣考察升降,則命官之權,繫於其手矣;吏部、兵部掛選官員,都得經內閣認同,則吏、兵兩部形同虛設,文武權柄集於一處矣;督撫巡接辦事,無不密謁內閣大臣請教;內閣首輔奉詔擬旨,獨自行事,則置我聖天子如虛設矣!」

劉御史步伐不快,但聲音鏗鏘有力,等他趕到御案前面時,穩穩站住,高聲道:「我太祖皇帝曾立下規矩:『後世子孫不得預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斬!』今內閣首輔雖為閣老,無異於宰相!臣請誅申閣老,以正朝廷!臣請削內閣之權,以正天下!」

劉恆邑臨退休,事業煥發了第二春,士林聲名就是權勢地位,他現在有底氣這麼說話。

申時行也很乾脆,劉恆邑點出他的名字時,他就把官帽摘下來了,劉恆邑說到第二條罪名時,申時行已經跪在地上。

這也是規矩,只要有台諫官彈劾,不管你自認為有罪無罪,又或者皇帝會不會懲罰你,你都得先免冠下跪,以領教訓,要等皇帝問你時才能申訴。

腹黑宅男天子看了申時行一眼,幽幽地問道:「申閣老,你怎麼說?」

申時行馬上一頓首,慷慨陳詞起來。

他和言官的矛盾由來已久,今日申時行沒想到台諫官會利用這個機會向他發起挑戰,陷入了被動,不免心中凜凜,馬上打起精神全力應對。

申時行高呼道:「劉御史所責,皆為內閣應有之權,所議所決,無不呈交御覽,從無擅自行事。內閣中若有大臣徇私舞弊,皇上聖明,可罷黜之,但若因一二閣臣徇私舞弊,削弱內閣之權,未免因噎廢食,失去臣勞君逸的目的。如果科道以為老臣跋扈,臣自請處分,告老還鄉就是,但內閣諸務乃祖宗成法,不可變!」

申時行固然圓滑,可能做到內閣首輔,又豈是常人,這番話說得漂亮。他自辯的這番話,完全把內閣的利益放在最前面,至於他個人,只是略略一提,最後更提出他可以去職,內閣不能削權的話來。

這一來,他就把自己扮成了整個行政官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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