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旱地揚波 第06章 咱女婿挺驢啊

葉小天的准老丈人夏大叔正提著心等著呢,崔象生這句話剛一落地,他的一杯酒就落了肚,臉上也露出了笑模樣。

眾人本來正想嘲笑葉小天一番,一聽崔先生這麼說,還以為他是正話反說,都笑吟吟地住口,想看崔先生打算怎麼嘲諷葉小天。

葉小天也以為崔象生是嘲諷自己,故意正話反說,他方才微笑著開口解釋,就是想向眾人說明這首詩是銅仁知府張繹所做,並非出自他的手筆。崔象生方才說的可是「吟詩」而非「賦詩」,雖然誰都明白崔象生指的就是賦詩,可他要打這個馬虎眼,卻也不能就說他理解錯了。

旁人當然可以因此罵他無恥,但他說出了這首詩的來歷,並請崔象生品評一番,這就是他反將崔象生的一軍了。

方才他已聽瑩瑩提起過,這個崔象生就是銅仁人,整個家族都住在銅仁,縱然他是名重一方的大儒,他敢得罪銅仁張知府?這些土司老爺世襲罔替,早就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這些土皇帝要動他們,不必明刀明槍,有的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可以擺布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崔象生雖是大儒,可是看他今天這種做派,他真做得到不食人間煙火?只要他違心地誇讚幾句,旁人即便嘴上不說,也會在心裡大大地鄙視他一番,究竟誰無恥?葉小天可不覺得到那時候丟人的人會是他。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沒說這首詩的來歷,崔象生就迫不及待地誇讚起來了,是真心實意地誇讚,崔象生一番道理夸夸其談地擺出來,不僅眾人呆住了,就連葉小天都呆住了。

崔象生贊道:「好!我這第一個好,是他夠機靈,能夠另闢蹊徑。老夫方才只說吟詩,卻沒指定是七律還是五絕,打油詩當然也是詩。今日群英薈萃,他縱然做得出一首好詩,怕也未必就能鶴立雞群引人側目,然則這首打油詩一出,誰還記不得他?」

眾人恍然,紛紛便想:「著啊!今天在這兒的人,大家學問半斤八兩,誰能出類拔萃?我們想要的是什麼,名啊!可不正要另闢蹊徑,才能引人注目嗎?」

眾人望向葉小天的目光,便帶了幾分欽佩之意。

夏老爹哪知道這詩究竟好不好,一聽這崔象生說得頭頭是道,不覺更加歡喜了幾分。雖然他還是不願意把女兒嫁給葉小天,可是葉小天現在畢竟跟他的女兒出雙入對,葉小天有面子,他老人家也就覺得有了些光彩。

崔象生又道:「說到打油詩嘛,萬萬不可因為似順口溜兒一般便瞧不起它,當初李太白、呂蒙正、蘇東坡、歐陽修等文壇大家可是都做過打油詩的。他這首打油詩一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便把這打油詩的效果發揮得淋漓盡致了。這是第二個好。這第三么……」

崔象生撫著鬍鬚,彷彿很是回味的樣子:「打油詩要詩有趣,意有益,倒不必講究對仗工整詩句絕妙,一口俚俗口語卻不庸俗難耐,於嘲人自嘲之中令人回味無窮,那便是一首好詩。這首詩以樹喻人,嘲中有義,回味雋永,難道還不是好詩嗎?」

葉小天愣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啊!這個老東西,真是比我無恥啊!難怪他是大儒!他是銅仁人氏,定然先去過銅仁了,張胖子說不定還請他吃過酒,酒席宴上又賣弄過這首最新力作!厲害!厲害!」

葉小天說「厲害」,是說這崔象生的反應速度,如果他先說出這首詩是銅仁知府的大作,崔象生再出言吹捧,難免被人嘲諷為阿附權貴,他的一世英名都要毀了。

如果他把這首詩貶斥得一文不值呢,氣節固然保住了,卻又勢必得罪張知府。到時候他葉小天不過被人當眾嘲笑兩句,過了嘴癮的崔象生卻不免一個家破人亡的後果。

如今卻不然了,旁人都以為這首詩是他葉小天所做,之前他又對崔象生那般無禮,誰也不會認為是吹捧,那就必須得從其他角度來分析了。縱然有人不認可崔象生對這首詩的分析,也得佩服他的胸襟氣度,果然不愧大儒之名!

而且今日這一幕早晚會傳揚開去,張知府聽了必然大樂,他既保持了清譽,又暗捧了張知府,還化解了葉小天這殺人不見血的一刀,可謂一舉三得啊。

崔象生深深地望了葉小天一眼,眸中不無得意:「小子,跟老夫斗,你還嫩了點兒!」

經過崔象生這麼一分析,眾士子仔細一琢磨,越琢磨越覺得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似乎真的大有意趣了,崔象生憑藉他的名望和地位,成功地轉型成了一個「裁縫」,而葉小天(張知府)則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光著屁股的皇帝」,眾士子們則爭先恐後地點頭讚歎,唯恐別人說自己看不出這首詩的好來。

李秋池和徐伯夷面面相覷,這首詩好?好在哪兒啊?兩個無恥之徒碰上了葉小天和崔象生這對更加無恥的高人,真的有點兒甘拜下風了。

徐伯夷心中不服,可又不好駁斥崔大儒的話,只好岔開話題道:「詩文論過了,接下來便是策論。這策論的題目便是朝廷應該開海還是海禁。葉秀才,不妨請你暢所欲言,我等洗耳恭聽了。」

葉小天道:「卻不知辯論到此時,雙方意見如何?」

徐伯夷此時深知葉小天「不學而有術」,不肯讓他從自己的敘述過程中揣摩出崔先生的態度,是以冷笑一聲,一言不發。

方才被他駁倒的顏千秦正要說話,另一個白袍士子突然微笑著開口了:「這位顏兄認為開海禁是順應人心之舉,而這位李兄和徐兄,則認為應該禁海。他們認為,用利益誘導百姓,百姓就會違背仁義追求財利。所以朝廷應該重視農業,抑制工商,以防止百姓貪鄙、國家困頓。而開海,正是通商的一分子,所以應該禁海!」

葉小天拱手道:「多謝這位仁兄提醒,請問仁兄高姓大名?」

那人也還了一禮,道:「免貴姓趙,趙文遠,便是在下!」

這開海與禁海之爭,根子卻在農業與工商上,而農業與工商之爭,根子又在儒家一貫的利與義的立場上,所以棲雲亭前一番爭論,早就由開海禁海這個表題,深入到了本質之爭上。

葉小天奇怪地道:「工商會使國家困頓?這是哪位高人的高論?」

徐伯夷哂然道:「是我!國家有肥沃廣袤的土地,而百姓依然有很多人吃不飽,這不是由於工商興而農業廢的緣故嗎?」

一見是老冤家,葉小天立即道:「屁!放屁!放屁狗,放狗屁!」

崔象生蹙眉道:「高雅之會,怎可出此粗鄙之言?」

一直沒說話的王學政也道:「葉小天,不可出言無狀!」

李秋池冷笑道:「銅仁府學當真是有教無類啊,如此市井匹夫居然也取為秀才。」

葉小天一指李秋池道:「閉嘴!你這坨臭狗屎!你和屎的唯一區別就是你沒用糞坑盛著!攪和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臭嗎?」

李大狀氣得直哆嗦,對崔象生道:「崔先生,你看,如此粗野鄙夫,豈能登得大雅之堂!」

崔象生不悅地道:「葉小天,你有何高見不妨當眾說來,如此粗魯何以服人?」

葉小天道:「高見?屁的高見啊?這麼明睜眼露的事兒,還需要什麼高見嗎?你們這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能不能低下頭來看看老百姓是怎麼生活的?

咱拿蘇杭一帶來說,水多地少,每家每戶不過一兩畝薄田,若依你們所言,都該棄工商而就農業了,豈不都要活活餓死?然則眾所周知,蘇杭乃人間天堂,雖然繳的稅比別處重上幾倍,依舊富甲天下,何故?」

徐伯夷道:「你這是以偏概全,豈可以一地一例而定天下之策。」

葉小天道:「天下個屁!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開個海而已,通海經商的還是沿海百姓,怎麼就涉及天下了,內陸百姓,自然還是以耕種為本,你們這些白痴,動不動就上綱上線,夸夸其談,國家要靠你們,早就完蛋大吉了。」

李秋池道:「誰說不要工商了,只不過農為根本,工商為輔,這主次萬萬不能顛倒。興農則民風淳樸,興工商則百姓貪鄙,教化仁義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把一個國家比作一個人,這仁義教化就是頭腦,農業就是身體,工商不過手足,主次分明,禁海便是天經地義。」

那些事先揣摩過崔先生的態度,大力主張禁海的士子們紛紛跳起來,此時不在崔先生面前表現一番更待何時?

葉小天道:「宋人地寡人眾,卻能富得流油,全因工商之盛,也沒見宋人就貪鄙庸俗。今……」

張三曰:「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海禁者,實乃我大明祖制……」

李四曰:「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天生四夷,皆在王化之外也。故東臨滄海、西阻流沙、北封大漠、南橫五嶺。蓋天之欲限四夷而隔絕中外也。」

王五曰:「市舶之事,大壞夷夏之防。奸狡之徒,將本逐利。豪商巨賈,累貲巨萬。皆市儈之徒,以奢靡之風,壞亂人心。言市舶者必言利,皆奸臣也!」

葉小天道:「四肢也好,頭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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