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災難 第一章 被褻瀆的聖殿

科科尼諾鋸木廠,蘭多的惟一產業,像一位面帶慍色的長者隱隱傲立於小鎮其它房屋之上,一瀉而下的輸送帶和煙囪高聳人云的冶煉房映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形成一幅美麗的剪影。鋸木廠曾是這片地區內的惟一建築,是投入這塊蠻荒之地的第一縷文明的曙光,小鎮就是環繞著它發展起來,向外蔓延開去的。在鋸木廠的辦公樓前,靠近大道的地方,堆積著累至十五英尺高的排排木材,正準備用卡車運走。而在辦公樓的後面,冶煉廠的另一側,臨河的地方,同樣多的新伐下的圓木堆成金字塔狀,準備裝船。

戈登開車經過鋸木廠時,深深吸了口氣,他是去上班。他喜愛鋸木廠的氣味,從沒厭煩過。即使在夏季,鋸木廠開工能力只有一半的情況下,那種氣息,那種濃濃的干松脂的沁人心脾的氣味也會瀰漫了整個梅因路,從與老米薩路的交叉口向郵局一路行來,於八月的酷暑中總感到一絲冬的涼意。而在秋冬兩季,鋸木廠卻溫暖著整個小鎮,它像一個巨大的中央取暖設備向外輻射著熱量。新出的鋸末和刨花散發出的清新氣味飄得很遠,北到里姆山,南到斯科小河都能聞到。

今天,冶煉房根本沒有開工;它巨大的煙囪里沒有一縷煙一星火冒出來。但是,他能聽到鋸條切割木料發出的尖厲的雜訊,看到靠近鋸木廠的鐵絲網邊停著的提姆·麥克道威爾的藍色運貨車。另外,還有十來輛其它的車停在附近。

戈登經過鋸木廠時,揮了揮手,儘管他鬧不清提姆是否能看見他。隨後他從沃特斯頓醫生與希爾斯·凱特洛哥商店共用的一個又臟又小的停車場的角上穿過去,離開梅因路來在希達路上。吉普車在滿是深車轍的路面上顛簸跳躍,一直來到油漆馬路上才平穩下來。戈登掃了一眼腕上的表,八點一刻,還不算太糟,只晚了十五分鐘。他向右側看了看,見一個身穿短褲的小男孩——布蘭德·尼古爾遜的兒子——正費力地蹬著大輪車從工廠石路向街上走來,戈登按按車喇叭,揮揮手。男孩抬起頭,嚇了一跳,隨後就認出吉普車來,他咧開嘴笑了笑,向戈登招手。戈登在鄰門百事可樂倉庫對面的空蕩蕩的停車場上停下來。他跳下車,穿過雜草朝男孩走去。

「嘿,博佐!」他喊道,「你爸爸還在裡面嗎?」

男孩吃吃地笑了一聲,「我不叫博佐,叫博比。」

戈登晃晃頭彷彿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對,博比,我總忘。」他眥眥牙,問,「你爸爸還在這兒嗎?」

男孩朝倉庫的藍色牆面指了指,說,「他就在那兒,我想他在等你裝車。」

「謝謝。」戈登擺擺手道別,然後一路小跑地跑過砂石路來到倉庫門前。門敞著,但裡面的燈卻沒有亮。「布蘭德!」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喊,「你在嗎?」

「我在後邊,過來吧。」

戈登穿過布蘭德臨時辦公室的沙發、椅子、老橡樹辦公桌,繞過堆積如山的百事可樂箱子向屋後走去。一隻瓶子不知什麼時候摔在水泥地上,形成粘乎乎的一片碎玻璃。戈登一腳踩上去,大聲嚷起來,「怎麼不開燈?」

「這兒他媽的太熱了,這鬼金屬牆真能吸熱,我想要是不開燈,到下午可能會涼快些。」

從兩邊堆著百事可樂箱子的過道望出去,可以看到布蘭德的送貨車正退到裝貨台邊,後門已打開,布蘭德已開始往卡車上裝箱子,靠貨車的另一側已堆了約一打箱子。挨著裝貨門有一張小摺疊桌,戈登在桌上的時間卡上籤了名,然後從牆釘上取下帽子,戴在頭上。「今天我們幹什麼?」他問著,拎起一隻箱子,「是去布尼那兒嗎?」

布蘭德點點頭,長滿濃密鬍鬚的臉不易察覺地動了動,他吐口痰,「威婁·克里克,拜爾·沃什,那些家都得去。」

戈登將箱子放在卡車上,問,「但恩今天會來幫忙嗎?」

「不會。」布蘭德說。

戈登便不再提這事。他們本來可以讓人幫忙;那些偏遠的小地方要不了幾箱飲料,但彼此卻離得很遠,如果他們想在日落前幹完,差不多需動用兩輛卡車。但他已經給布蘭德·尼古爾遜幹了四年活兒,深知如果布蘭德說不,那麼就意味著絕對不行。說那樣就是那樣。布蘭德人不壞,但卻不太好打交道。他——用什麼詞來形容呢?——不通融,不調和。但恩現在只是個兼職工了,先前他是半日工來著,戈登想知道他是已經辭職,還是已經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還是布蘭德已經解僱了他,或是他因病請了一天假。今天這種情況下他通常是可以派上用場的。但戈登知道向布蘭德打聽任何情況都是徒勞的。他想著,又拎起一箱百事可樂飲料。

「昨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布蘭德改換話題說。他站在那兒捋著鬍子,愣了一會兒。

「真的?」

「是啊。」布蘭德抓起一隻箱子笑著說,「你是個大學生,也許你能替我解解這個夢。」

戈登把箱子放在卡車上,說,「讓我試試看。」

「好。我和我弟弟正開車經過,好像是,一個農場……」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

「我沒有,這是在夢裡,明白吧?好,於是我們就開車一路前行,後來就沒路了,車在一處農舍邊停下來,這農舍已被漆成白色改作了飯館。我們下了車站在那兒,然後有一個群人從前門出來,他們竟然由你領著。你要我們進飯館吃早飯,我們照吩咐做了。裡面像一間咖啡屋。後來,一個我以前從沒見過面的傢伙走進來和你說了幾句話,然後你就向我們走來,對我們講我們必須幫著尋找失蹤的小孩。我們走出去,越過長滿青草的山崗一直來到一個,像是峽谷的地方。我們開始沿峽谷向前走,突然,被嚇個半死,因為我們聽到從岩石中發出一種輕輕的低語。我們撒腿就跑,來到一片樹林里。這片樹林里有許多小孩子在盪鞦韆,那是些嬰孩,坐在長長的白色鞦韆上,獨自笑著。只是這些孩子並不是因為開心,而是全都是畸形兒和瘋子。於是我們又沒命地跑開,後來跑回到飯館前。『我們趕緊離開這兒,』說著我們兩個一起跳進車裡。我拚命發動汽車卻無濟於事,汽車沒有一點發動的意思,電池沒電了。一個陌生人從餐館走出來,手裡提著汽車配電器的蓋兒。他身後有一群農夫跟出來,他們都沖我齜著牙笑,而且他們都執著長叉。再後來我就醒了。」

他瞅著戈登說。

「好吧,」戈登說,「讓我把它解釋出來。你事實上沒有兄弟,但你夢裡卻有一個,對吧?」

「對。」

「你正驅車穿過農場?」

「對。」

「那個餐館過去是個房舍?」

「是。」

「孩子們的鞦韆是白色的?」

「嗯,嗯。」

「好,那些農夫都手執長叉,你認為他們有害你之意?」

「對。」

「這夢可有深刻的心理學意義,」戈登說。他竭力保持嚴肅的表情卻不能夠。

他咧開大嘴笑了,「它說明你是個同性戀者。」

布蘭德毛茸茸的黑鬍鬚猛地露出一彎雪白的牙齒,他大笑起來。他從卡車地板上撿起一個瓶蓋向戈登頭上扔去,戈登一縮脖,躲開了,瓶蓋嘩啦落到倉庫的水泥地板上,「你這免崽子,我怎麼糊塗到告訴你。」

「我實話實說。」

他們都邁出卡車回到倉庫。布蘭德抱起一箱百事可樂,搖著頭說,「但它實在是把我嚇了個靈魂出竅,我當時確實以為那是真的。」

雨近傍晚時分下起來,使得布蘭德的卡車在里姆路上幾乎無法前行,除了有三個輪胎已磨得平平的,稍微濕一點就會使車輪打滑外,卡車的離合器也出了毛病——布蘭德常念叨著修卻從沒動手干過。他們將半箱百事可樂送到威婁河邊的小店,然後決定調頭回城。

他們返回蘭多的路上,戈登默默地坐在車裡,聽著廣播中微弱的威利·尼爾遜的吉它亂音,不時看看路旁的景色。雨很密,像冬天的雨,只有緊鄰公路的樹依稀可辨,其它的都消失在灰暗的雨幕之中。他坐在那兒向窗外看時能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對於車外的人,他想,他看上去鞏怕像是陷入了沉思,正在苦思冥想著什麼深奧的問題。但他自己心裡清楚他什麼也沒想,只是想著自己在想,不過如此。

五年前,甚至三年前,他還曾一度考慮些東西——故事主題,情節安排,遣詞造句。那時他剛走出校門,新婚燕爾,像千萬個天真少年一樣在做著作家夢。而現在他已習慣於——不,滿足於——自己的生活。他的工作不再是使自己大腦情于思考的簡單的體力勞動,而變得非常充實。他對現狀感到心滿意足。為什麼不呢?看,他有一位精明漂亮的妻子,有這麼多好朋友,住在一個如此美麗的地方,他還能奢求什麼呢?所以他不再專註於什麼人類的遺產,所以他不能或說也不願再去寫什麼偉大的美國小說了。

他嘆口氣,或許他應該重新開始寫作,至少試一下,趁著文思還沒有完全枯竭。

他確實寫過不少篇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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