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屋外 第十五章 丹尼爾

漫長的夏季就展現在他們面前,熱烈而充滿冒險。那簡直是一種完美的存在形式。你不用去計畫、也不必有任何目標。只要在高興的時候去做願意做的事。甚至連空氣中都瀰漫著無拘無束的自由氣息。

但家裡的氣氛卻有些奇怪。丹尼爾能感覺到。父母什麼也沒說,但他能感到兩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前曾經有的東西已不復存在。晚餐桌旁,父親表面的寧靜掩飾不住內心的憤怒,母親的興高采烈下卻暗藏著隱隱的悲哀。丹尼爾很慶幸現在是夏天,他可以在戶外度過大部分時間。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夏天的誘惑已不再那麼強烈。他開始慢慢相信——不,是明白——父母之間的疏遠既不是父親的錯,也不是母親的錯。他們也是受害者。

他們就像他一樣,能夠看到發生的事情,卻無力阻止,只能聽任其發展。

這都是他們的僕人比林斯利的錯。

還有他那永遠齷齪的女兒。

丹尼爾不知道是什麼讓他產生了如此想法,但他知道這是真的。雖然他以前從未想過,但他現在意識到他害怕這兩個人。可他並不很清楚為什麼;比林斯利對他一直都很尊敬——也許有些過於禮貌和尊敬,而多妮一向很羞怯,而且似乎對他很有好感。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很怕這父女二人。於是他開始有意避開他們,儘可能不和他們打交道。

而且他注意到,他父母也在做同樣的努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父親幹嗎不直接解僱比林斯利?

因為不僅僅是那僕人和他女兒。還有那座房子。不知為何,那房子總是令人心生畏懼,人在裡邊彷彿身處牢獄,就像……

就像那房子里有鬼。

正是這樣。那房子似乎具有生命,控制著在它疆界內的一切事物——誰在哪兒睡覺、幾點吃飯、什麼地方可以去、什麼事情可以做——而裡面的人只不過是它的工具。他知道這是個奇怪的念頭,但他擺脫不了。而且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一向不可一世的父親現在卻垂頭喪氣,在自己家裡卻像是個客人。

不,不是客人。

是囚犯。

如果他再勇敢些,再年長些,他會和父母談談,問問他們為什麼不採取行動改變這種境況。但這不是他家的傳統。他們習慣於不談論問題,也不直接面對它們,而是通過暗示間接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希望不做任何解釋對方就能心有靈犀地明白。

於是他便儘可能地呆在外面,和夥伴們玩耍,努力不去想發生在家裡的變化。

他們在樹林里修建了一座小木屋;他們做了一匹小木馬,輪流騎著在街上賽跑;他們到吉姆家看新買的大彩電;他們在公園裡露營。

房子外面,是充滿了歡笑、陽光明媚的夏日。

而房子裡面……

一天晚上,他和夥伴們看完電影回到家裡。父母一直在等他——他們總是一起吃飯,這是他家的家法——他吃完飯,來到樓上洗澡。

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在小心地避免跟比林斯利和他女兒碰面。晚餐時,他只見到了比林斯利,哪兒也沒看到多妮的影子。但他仍不敢大意。比林斯利在廚房裡,而走廊上也沒有其他人。這時他才脫掉睡衣,把自己鎖在了浴室里。

他剛剛走進浴缸,她就走了進來。

「嘿!」他喊道。

門是鎖了的。可她是怎麼進來的呢?他不禁感到很害怕。

她脫掉身上那條骯髒的裙子,走進浴缸。

他猛地跳了起來,瘋了似的叫著母親的名字,一邊抓起浴巾,掙扎著爬出浴缸。

多妮咯咯地笑了。

「滾出去!」他沖她大吼。

「你並不真的想讓我出去。」她仍然咯咯笑著,指著他的下身。他趕緊用浴巾遮住自己的身體。他剋制不住;他的小弟弟硬了起來。看見一個赤裸著身子的女孩確實很誘人,可也很恐怖。他朝浴室的門退去,抓住把手。

門鎖著。

他不想轉過身去,背對多妮,因為他不知道她會做些什麼。可他別無選擇。他轉過身,打開門。

「你媽媽不能再活了,」那女孩在他身後說。

他猛地轉過身。「什麼?」

「她必須去死。」

那女孩一本正經的語調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衝出浴室,順著走廊跑去。他本想回卧室去穿衣服,可他擔心她會像進入浴室一樣,輕易地鑽進他的房間,所以就裹著浴巾跑下了樓。父母仍坐在餐桌旁。母親看到他時,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然後是憂慮和恐懼。他忍不住大哭起來。他已很久沒這樣哭過了——那是小孩乾的事——可現在他卻在號啕大哭。母親。站起身,將他摟在懷裡。他不停地說著:「我不讓你死!」

「我不會死的,」她安慰著他。但她的聲音並不那麼肯定,於是他哭得更厲害了。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告訴父母他在樓上很害怕,在浴室里。

但他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他讓父母跟他一起上了樓,暗暗希望多妮還呆在浴室里。

可他們搜查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連個人影也沒看見。他穿上衣服,告訴父母下樓去,說自己已經沒事了。

他要保持警惕,時刻注意母親的一舉一動,以防她發生任何不測。

他不再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去同學那裡了。他對他們說父母在懲罰他,不讓他出去了。他對母親說,朋友們有的隨父母旅遊去了,有的則在家中受處罰。

然後他就呆在房子里。

守在母親身邊。

他仍在儘可能地迴避比林斯利,但已不用再費心去迴避多妮了。不知是他父母跟她談了話,還是她自己決定的,反正她已很少出現在屋子裡。他只在院子里偶爾見到過她。對他來說,這很好。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父親正在給他剃頭。一個古怪的念頭鑽進了他的腦子:他一定要保留這些被剪掉的頭髮。所以,剃完頭後,丹尼爾悄悄溜進廚房,把包頭髮的報紙撿起來,拿回了他的房間。

在這之後的一個星期里,他還搜集了以下東西:用過的餐巾紙、廢棄的牙刷、桃核、雞骨頭,和一個蘋果核。這種搜集簡直成了一種病態的狂熱。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可一看見它,他就知道這是他需要的東西。

他知道他得把這些東西拼在一起,製成一件護身符,以防……以防什麼?

他並不知道答案,但他仍堅持不懈地工作著,把每天找到的新材料加上去。可就在一切都完成的那天,他把這東西毀了。因為就在那最後一刻,他才注意到自己所創造的小人的面部表情。那陰森森、慶氣十足的臉。這不是辟邪的東西。恰恰相反,這是邪惡的使者。

這就是多妮、她父親以及這房子想讓他做的東西。他立即將那娃娃撕成碎片、用腳踩扁,然後扔進紙袋,並在院子後面燒毀了它。

那天晚上,他聽到了喃喃的耳語聲。父親走進他的房間,用充滿憂慮的聲音告訴他,早晨太陽出來之前,不要下床,即使衛生間也不要去。離開幼兒園以後,他第一次尿了床。但他並沒感到不好意思,也沒有因此而受到任何處罰。第二天早上,當他下樓去吃早飯時,他無意中聽到了以下的對話:「我們該怎麼辦?」母親的聲音。

「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們又回來了。」父親說。

當天晚上,他再次被告之不要下床。但這次不知為何,他沒有遵守命令。他悄悄爬下床,打開門朝外窺探著。

一個短粗的身影從黑暗中鑽了出來。頭髮、紙夾、麵包皮、破布條、傢具下面的地毯上沉積起來的廢棄物。那正是他親手創造並毀了的娃娃。

丹尼爾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眼睜睜看著那可怕的東西從他面前走過,沿走廊走去。

朝他父母的房間走去。

他們的門開了。又關上了。

「不!」他大叫。

「丹尼爾?」他父親從樓下叫道。

他父母還沒有上來!他們還很安全!

他大大鬆了口氣,險些癱軟在地。他定定神,朝樓梯走去。就在這時,他聽到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在他父母的房間里。

接著是一聲被壓抑住的喊叫。

「媽媽!」丹尼爾叫著,飛奔起來。

「丹尼爾!」父親的喊聲從樓下傳來。

他聽到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但他沒時間等了。他衝到父母的房間門口,猛地推開門。

那可怕的東西就在床上。

在媽媽的嘴裡。它正死命撐開媽媽的嘴向里爬著。媽媽瘋狂地甩著身子,想擺脫這可怕的入侵。接著,她用拳頭拚命敲打著自己的臉,企圖阻止那怪物的進入。

丹尼爾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怎麼辦呢?他一點也不知道。就在他採取任何行動前,父親已從他身邊沖了過去,衝到床前。

那娃娃的腳消失在母親的喉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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