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屋外 第八章 諾頓

卡羅爾的鬼魂就是不願離去。

諾頓以前從不相信鬼魂,而且認為相信鬼魂的人都是些幼稚、迷信、容易上當受騙的傢伙。可現在他不得不改變看法了。

卡羅爾的鬼魂就是不願離去。

卡羅爾的葬禮後,它就出現了。葬禮在墓地邊的教堂舉行,裡面座無虛席。有他們共同的朋友、她的朋友、他的朋友,還有鄰居、同事等,簡直讓他無力應付。

他本質上不是一個很合群的人——社交方面的事都是卡羅爾張羅的——而現在是他最想單獨呆著的時候。但他卻不得不扮演主人的角色,接受人們的問候、不停地告訴他們自己沒事、能夠節哀順變。

葬禮期間一直在下雨,但他們在墓穴上方支起了天蓬,所以大家並沒有被淋濕。

葬禮結束後,人們跟著他回到家,重複著慰問詞,把大捧的鮮花和悼念卡塞在他手裡。等到最後一人離去時,已是晚上八點。他送走客人後,直接就上了床,不是因為疲憊,而是他不想讓自己有時間思考。

早晨的時候,卡羅爾的鬼魂出現在衛生間里。

開始他認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她光著身子站在水池前,顯然在欣賞鏡子里的自己。她看上去和傳說中的鬼魂一模一樣:她的身體可見,但卻是透明的。他走進衛生間——可她消失了。

他感到渾身發冷。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可即使眼前的景象是他的幻覺,也已讓他有些不寒而慄了。他環視衛生間、查看了浴簾後面,滿意地發現什麼人也沒有。於是他走到馬桶邊小便。一定是大腦在跟他開玩笑。因為習慣了經常看到卡羅爾,所以他的大腦就填補了她死後留下的空白,使她出現在他想看到她的地方。

但她以前從沒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結婚許多年來從來沒有過。是打擊太大了,他告訴自己。這讓他看見了並不存在的東西。

十分鐘後,卡羅爾在廚房裡等著他。

仍然光著身子。

這次,他確實嚇壞了。是她赤裸的身子使他想到這也許是卡羅爾的鬼魂。自稱見過鬼魂的人都說它們是穿衣服的,有時甚至還戴著帽子。但他認為這毫無道理。

難道那些衣服和主人一起死了嗎?或是它們是那些衣服的鬼魂?還是因為那些鬼魂擔心地球人難堪,所以弄來了一些衣服?他一直認為,如果有鬼魂的話,它們也應該是一些沒有確定形狀的、能夠散發出熱量的形體。那種所謂人的靈魂依然保持其肉體外貌的論調在他看來是毫無道理的。

但卡羅爾的鬼魂卻和她長的完全一樣。

這次,那鬼魂還是站在水池前——當然是廚房的水池。它站在屋子的那一邊,向他笑著。他仍在想這是自己的幻覺,但一走進廚房,他確實感到室內溫度在降低,而這並不是幻覺。他的貓從身後走來,「喵喵」叫著討著食物。它從他兩腿間穿過,朝爐子旁邊的碟子走去。走到一半時,它停了下來。它盯著那鬼魂,拱起背「嘶嘶」

叫著跑開了。

諾頓慢慢向後退去。

貓也看見了那鬼魂!

這真的不是他的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幽靈。現在他相信了,而且嚇得半死。

在書里,只有那些邪惡的鬼魂才會令人害怕。人們總說親友或愛人的鬼魂能讓他們得到極大安慰,它們就像守護神一樣看護著生者。

而諾頓絲毫沒有這種感覺。

不錯,他和卡羅爾並不是最完美的夫妻,但即使兩人之間存在著最強烈的痛恨,也不足以使他像現在這樣膽戰心驚。那赤裸著身子、滿面微笑的鬼魂看上去像是人影,但它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暗示著某種更深層次的東西、某種不可言傳的東西。

但它仍然是卡羅爾。

他知道,他能感覺到。

而正是這一點使他害怕。

那人影仍然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來……然後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他向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但他現在卻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屋子突然顯得過於空曠,他也覺得坐立不安。他應該繼續工作,以使自己不去想卡羅爾。

還有她的鬼魂。

它再次出現是在第二天晚上。當時他已上床,正在努力睡覺,不去聽屋裡那種奇怪的響聲。但不知為什麼,他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它就在那兒。

它仍然光著身子,站在平時卡羅爾睡覺的地方,俯視著他。在那透明的身體上,他能看到卡羅爾右胸上那塊心形的胎記。他坐起身。這次它沒有消失。

他的心由於恐懼狂跳著。「出去!」他大喊。「你已經死了!出去,不要再回來了!」他曾聽某些業餘心理醫生說過,鬼魂之所以在它們的生前住所流連不去,是因為它們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沒有準備好離開。

但那鬼魂只是低頭沖他笑著,然後抬起一隻腳踩在他臉上——接著就消失了。

從那以後,他每天都能看見它好幾次。它無處不在。他沖它大喊、詛咒、乞求,想盡一切辦法要讓它離開,但無濟於事,它就是不肯離開。他絕望地想到,是不是應該叫個牧師來驅驅邪。無論如何,他應該做些什麼。

那天晚上它出現在了他的夢裡。夢中的鬼魂溫柔得多。他不再感到白天看見它時的那種恐懼。在夢裡,它就像真正的卡羅爾一樣——只不過是死了的卡羅爾。它站在一片曠野中,手指著遠處黑暗中的一點兒光亮。

「回去,」它低聲說道。

他明白它的意思,全身不禁一陣發冷。它是在讓他回家去,回到他出生的奧克戴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懂得它的意思的,但他仍頑強地拒絕著鬼魂的要求。

「不,」他對鬼魂說道。

「回去,」它又說道。

他的心猛地抽緊了。不是因為害怕卡羅爾的鬼魂,而是因為害怕回奧克戴爾的家。

「回去。」

諾頓醒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汗水已將衣服浸透。他坐起身,將放在床頭的水一飲而盡。他有多長時間沒有想起過奧克戴爾的家了?幾十年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在有意迴避對家的回憶,但現在看來,他確實是在努力忘記那段回憶。

40年前搬走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奧克戴爾。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如果他真是個極其理性、現實的人,如果他真的不相信鬼魂,那麼他為什麼再也沒有回去過?

為什麼他會害怕回去?

他無法回答這些問題。

他下了床,走到窗前。

卡羅爾在那兒。

這回它不是在他夢裡。它就在屋外,站在草地上,就在樹的旁邊。那透明的肌膚不是在反射、而是在吸收著清冷的月光。

「回去,」它悄聲道。輕柔的話語在他腦中卻似雷聲轟鳴。「回去。」

他打了冷戰,把頭扭開。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諾頓決定去看看豪爾·海克。豪爾在高中教了30年的生物和幾何,幾年前已經退休。他是個好人,也是諾頓最好的朋友。如果他想把這莫名其妙的事情告訴什麼人的話,豪爾就是惟一的人選。

但是離家越遠,這念頭就顯得越沒道理,所以走了還不到一半的路程,諾頓已經決定不提有關卡羅爾的鬼魂的任何事情了。周圍,男人們在修剪草坪,女人們在修整花床,孩子們騎著車,踩著滑板在馬路上竄來竄去。在這現實世界中,在其他人中間,他開始相信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鬼魂。

可他的貓也看見了它。

他努力把這個念頭趕出了大腦。

豪爾正站在院子里,給他的果樹澆水。

「夏天已經過去了,」諾頓邊說邊向他走去。

「可果樹還需要澆水,」豪爾笑了。「你可別想在生物上對我指手畫腳。」

諾頓舉手表示投降。

「你最近怎麼樣?」豪爾很嚴肅地問道。

諾頓聳了聳肩。現在站在朋友面前,過去的幾天發生的事又顯得不那麼荒唐了。

他再次覺得應該把一切告訴豪爾。

「睡得不好?」

「當然,」諾頓點點頭。

「你看上去很累。」豪爾放下水管,然後關上了水龍頭。「進屋來,我來煮些咖啡。」

諾頓跟在他後面走進了屋子。和往常一樣,沙發上堆滿了報紙,餐桌上擺著剩菜。屋裡各個角落都堆滿了書籍。

諾頓不禁想再過幾年,他那沒了女主人的家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

很有可能。

兩個人來到廚房。諾頓坐在餐桌旁的角落裡,豪爾則開始擺弄咖啡壺。

就在這時,諾頓脫口而出:「你相信鬼魂嗎?」

他甚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可他不想把話收回。他緊盯著豪爾忙碌的雙手,有意不去看他臉上的表情。豪爾有條不紊地把一切做完,然後坐下來,很平靜地看著他的朋友。「你覺得卡羅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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