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屋外 第五章 馬克

克里斯廷死了。

馬克捧著冰涼的咖啡杯,失神地望著窗外。天色漸漸放亮,白雲在淡藍色的天空上被曙光染成粉色。外面本來空蕩蕩的路上也開始熱鬧起來。

接著他感覺到了這一殘酷事實。

克里斯廷死了。

手中的杯子險些掉了下去,但他強迫自己顫抖的手把它放在了托盤上。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知道細節,但他知道她已不在了。

他是惟一還活著的人。

他已有十多年沒見到妹妹了。當他離開家時,她還是一個16歲的孩子。醜小鴨似的姑娘,不過再過一兩年就會變得漂亮出眾。離開克里斯廷比離開父母更讓他不忍,他幾乎為她留了下來。整個夏天,他都在勸她離開河干鎮,只有這樣才能逃離一切。可她說她不想逃走,她不需要。住在鎮上,她很快樂。

可現在她死了。

在他心底深處,他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他很內疚,沒有做更大的努力去救她。

他寫過信,但這些信不是關於她,而是關於他自己:他在哪兒、他要去哪兒、他在幹什麼。父親死時,他沒有感到難過。他聽到了上天傳來的消息,但只是記在心裡,便繼續自己的生活了。那時他應該回去找克里斯廷。他這樣想過。當時他正在一個木材加工廠工作。那是下午休息時間,他正坐在工廠的台階上抽煙。他抬頭望望天空,就是在這時他知道父親死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難過,但他只是很遺憾,沒有和父親更親密些。

當時他應該回家去。他應該回去找克里斯廷。

他這樣想過。當晚回到住處後,他甚至還撥了家裡的電話。奇怪,這麼多年來,他依然沒有忘記。但電話剛響了一聲,他就把話筒放下了。他就那樣盯著電話度過了整個夜晚。他有些希望克里斯廷會給他打電話。可她當然不會。即使她能感覺到什麼,也沒有他當時的號碼。第二天,他辭了工廠的工作。給克里斯廷寄了張明信片後,他就拿著薪水去了猶他州。

克里斯廷。

他辜負了她。他曾想保護她、救她,使她不要像其他人那樣囚禁在原地。但他徹底失敗了。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卻沒有勇氣回到她身邊。

現在聰明的舉動是不要回頭,繼續往前走,把失去克里斯廷的悲痛藏在心底。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不曾回去過,沒有理由現在回去。人們找不到他,就會把所有東西拍賣。到那時,一切就都結束了。

但他不能這樣做。這次不行。他欠克里斯廷的,他必須回去,收拾殘局。

而且他必須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晨曦漸漸讓位於燦爛的朝陽。窗外樹木的輪廓也變得清晰。他舉起杯子,喝盡裡面最後一口咖啡。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走進咖啡廳。那女孩皮膚淺黑,一頭長長的黑髮。不知為什麼,她讓他想起了克里斯廷。突然,他感到鼻子發酸。

克里斯廷長大後是什麼樣子?他想不出來。她真的長大了嗎?她應該26歲了,但年齡不代表任何事情。在他心裡,克里斯廷仍是當年那副模樣。他走時,她哭著摟著他的肩膀,而他答應一定會回去看她。

他哭了。

他生氣地擦去淚水,將背包扔在肩上,走出咖啡廳。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希望找人傾訴,希望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但他卻很高興能一個人呆著。他相信悲痛是一種個人的體驗,不是用來分享的。他思考片刻,然後快步穿過公路。他面對駛來的汽車,伸出了手。到現在為止,他一直在往加利福尼亞走,打算在洛杉磯的建築工地找份工作。可他改了主意。他要做一件許久以前就該做的事。

他要回家。

卡車沿著60號高速公路開著。司機沒有說話,馬克仍在努力接受著妹妹已經死去的事實。他特有的先知先覺的能力正在減退。只要克里斯廷還活著,只要還存在著血緣的聯繫,他就能感到它。但現在這種能力正在漸漸退去,已經變得非常微弱,而且很快就會消失。他沮喪地意識到自己對這種能力的依賴竟是如此強烈。它已成為了他的一部分。隨著它的消失,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就好像被剝奪了視力或聽力一樣。

他以前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如此頻繁地使用這種能力。

這確實有些嚇人。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位司機的性格,他也許根本就不會搭這輛車。

不過他真正的損失是克里斯廷。喪失那種能力只是有些不便。而克里斯廷的死則是一場悲劇。

不知道是誰負責克里斯廷的葬禮。比林斯還在嗎?父母死後,父親的這個助手還會留在家裡嗎?克里斯廷會留住他。還是讓他走?克里斯廷有朋友嗎?也許他們會安排葬禮。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到得太晚。他希望舉行葬禮時,他能夠在場。

馬克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又浮現出他最後看見克里斯廷時的樣子:短褲和套頭衫、長長的金色直發、灑在她肩上的陽光、她眼中的淚花和她身後的房子。

房子。

他不常想起那所房子。他根本不讓自己去想。它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荒地上,周圍是寬廣的棕色土地。兩層半的房子,周圍是一圈迴廊。那深灰色的木頭、永遠拉下的百葉窗使它顯得古老而威嚴。那是一幢讓人生畏的建築,曾讓他的許多同學不敢來做客,也曾引來許多探詢、膽怯的目光。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家庭與眾不同。他們不和河干鎮的其他人打交道。他父母總是獨來獨往,除了比林斯,他們只是偶爾接待一下從東部來訪的老朋友或親戚。當馬克開始上學,開始交朋友時,他也有種感覺父母並不贊成。他們似乎不願他把朋友帶到家裡來——這對他們似乎並不壞,因為他們本來就害怕那所房子。所以他小時候經常到別人家裡做客,不時編造一些關於他父母的故事,以便讓他們顯得更正常。克里斯廷出生後,他的故事也把她包括了進去。

他想,最早大概是那種儀式性的生活使他產生了離開的念頭。父親總是讓他們每天早上六點整吃早飯、晚上六點整吃晚飯、每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每天準時九點上床睡覺,而且每天都要在各自的房間里背誦一小時的經文。他知道別人的父母不會這樣。人們有時會祈禱、會在一起吃飯,但他們不會像他父母那樣把生活軍事化。

而且他們也不會打孩子,只因為他們在進行這些儀式性的活動時遲到了一兩秒鐘。

而他父母會。

但他們仍是自己的家人。而且他不能離開克里斯廷。她需要他。他能為她擋風速雨,保護她不要完全陷入父母的古怪反常中,使她還能盡量生活在現實世界裡。

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

即使是現在,他一想到那件事,胳膊上還會起一片雞皮疙瘩。

那是盛夏的一個周六下午。下雨的季節。克里斯廷和父母進城了,家裡只剩下他一人。比林斯在外面什麼地方招呼著雞群。儘管一直住在這所房子里,但馬克還是不願獨自呆在屋裡。五歲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困境。那次,他在迷宮般的走廊里迷了路,還是父親找到了正在嚎啕大哭的他。

現在他長大了,已經是高中生,但他仍感覺像個孩子,仍然對自己呆在房子里感到恐懼。床邊有個收音機。他故意將聲音開得很大。他翻看著一本汽車雜誌,努力不去想獨自在家的事實。但一個小時後,暴風雨降臨了。斷電了。這樣的事經常發生。燈熄了,音樂聲也消失了。

他抓起雜誌,裝出一副毫不害怕、一切正常的樣子。他暗自希望比林斯已經回到屋裡,正在廚房忙著。但當他走出卧室時,房子里一片死寂。他意識到比林斯仍在屋外什麼地方,房子里依然只有他一人。

面前的走廊很黑。沒有窗戶,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馬克以最快速度跑過走廊,兩步並作一步衝下樓梯。面前是另一段走廊。他正打算下去,忽然眼前有什麼東西一動。

他猛地停住腳步,心臟一陣狂跳。

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深棕色地板、牆壁映襯下顯得蒼白的身影。

比林斯的女兒。

據說那女孩是個白痴。她並不和父親一起住在屋子裡,而是睡在雞棚隔壁的一張小床上。比林斯從未談起過她,他父母也多次警告過馬克和克里斯廷在那助手面前不要提起他女兒。馬克已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幾乎已經忘了她。而且他也從沒在屋裡看見過她。可她似乎一點兒也沒變。她至少應該和克里斯廷一般大——他從小就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但她看上去卻小得多。最多10歲或11歲。

這使他感到很不安。

他站在那裡,注視著走廊盡頭的她,很奇怪她是怎麼進來的。

「馬克。」

他以前從沒見她說過話。這聲音使他渾身發冷。那根本不像一個白痴在講話。

清晰、溫柔、嫵媚。不高,但在沉寂的走廊里卻傳遞得很遠。她只穿著一件白色的直筒裙。雖然她背後沒有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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