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屋外 第三章 諾頓

今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剛剛八月底,學校才開學,可窗外灰色的天空下,繽紛多彩的樹葉已形成了道道彩虹。

這樣的天氣,諾頓·約翰遜不願呆在屋子裡。這違反他體內所有器官的意志。

也是在這樣的天氣里,他會認真考慮董事會讓他退休的提議。

但他沒辦法退休。他轉身面對著學生,看著那些百無聊賴、表情漠然的臉。這些十幾歲的孩子需要他。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但他知道。學校里的其他老師也許會認為他是個老古董、是條滅絕了的恐龍,但他知道彌補家教不足、戰勝媒體狂轟濫炸的惟一途徑,就是逼著他們努力學習。學習,學習,再學習。不是所謂「合作式的教學」,也不是那些教育專家所提倡的什麼潮流。

他心有不甘地朝窗外望去。空氣或許會帶著些黃火的味道。穿過樹叢的微風也許已有了涼意。

他強迫自己繼續講課。

儘管他不願承認,但他走神的時候確實越來越頻繁了。並不是因為他老了,無法集中精力。而是因為他側重點不同了。理智上講,他的工作依然是最重要的。但感情上,他的需求發生了變化。從教學中,他已得不到以前的那份滿足。有時,他發現自己倒更想滿足簡單些的基本慾望。

老年人的真實寫照。

諾頓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時間不多了。於是他開始談論蒙哥馬利和納粹的人體實驗。他希望引起這些孩子的思考。

「今天我們依然面臨這件事的後果,」他說道。「納粹對人體進行的實驗是一項艱巨的工程,他們得出了一些寶貴的科學信息,可以在今天服務於社會。於是我們處在了一個進退兩難的位置上。這一知識是否由於得到它的手段不當從而變得骯髒?許多人認為邪惡永遠不可能產生美好的東西,如果承認這一知識的價值,就等於間接承認納粹行為的合法化。還有一些人認為,知識就是知識,本身並沒有善惡之分。得到知識的手段不應對知識本身的合法性產生影響。還有一些人認為,如果邪惡能夠產生正面的東西,那麼二戰中的那些人也就沒有白白死去。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無法用簡單的一兩句話解釋。」

下課鈴響了。

「周末好好想想這個問題。你們可能要就此寫一篇作業。」他微笑著看著學生收拾起書包。「周末愉快。」

放學後,天氣仍好得出奇。諾頓穿過足球場向第五大街走去。在將學校和人行道隔開的柵欄下,他看見一群大紅螞蟻正從洞中爬出,向學生丟棄的一個午餐盒前進。他停下腳步觀察著。在他看來,這真是件具有諷刺意義的事情:螞蟻,昆蟲世界裡的納粹,卻最經常遭到大規模屠殺。蒼蠅、牛虹。蜘蛛、甲殼蟲,通常都是一個個被毀滅。而螞蟻卻總是成百成百地被踩死、被毒藥殺死。整個蟻穴在頃刻間就可能毀於一旦。

他皺皺眉,想起了小時候的事。他和鄰居的一個小女孩在一座蟻山上和周圍的草地上澆上汽油,然後扔進一根劃著了的火柴。他們看著那些昆蟲的身體被燒焦、烤黑。他們還抓了一些蜘蛛和甲殼蟲扔進火里,甚至還想把一隻貓也扔進去。可在他們逮住那隻動物前,火已經滅了。

他閉上眼睛。怎麼會想起這些?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他深深吸口氣,走出柵欄門,來到人行道上。

回到家時,卡羅爾正在廚房做飯。他沒心情和她聊天,於是簡單打了個招呼,把公文包掛在衣帽鉤上,拿了本《新聞周刊》,然後把自己鎖在了廁所里。他在裡面呆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直到卡羅爾來敲門。她問他是打算在裡面呆一晚上,還是出來吃飯。當他走進餐廳時,飯桌已經擺好,最好的那套瓷器也拿了出來。桌子中央是一大碗沙拉、一盤土豆泥和一小籃麵包。

卡羅爾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一個銀盤,上面是一大塊聞起來相當不錯的烤肉。

「這是什麼?」她把盤子放在桌上時,他問道。

「什麼是什麼?」

「這些,」他指指桌子上的東西。「怎麼回事?」

「沒什麼,」她說道。「我心情很好,想好好地吃一頓。這有罪嗎?」

「不,當然沒有。可你平常不會這麼費事,除非你想要什麼東西。或者……」

他看了看她。「你是不是撞車了?車壞了?」

她怒視著他。「你在侮辱我。我跟你說過了,我心情很好。」她停頓一下。

「剛才是。」他們彼此注視片刻,卡羅爾轉身走進了廚房。諾頓坐下開始吃飯。飯菜看上去很可口,所以他每個菜都夾了很多。卡羅爾回到桌邊,把一杯牛奶放在他面前。

兩人沉默地吃著飯。他很欣賞這樣的進餐方式,但卡羅爾顯然被這沉默弄得很不舒服。她終於讓步了。「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高興嗎?為什麼心情這麼好?」

他嘆口氣。「你為什麼這麼高興?」

「因為我們戲劇小組召開了本季度第一次會議。」

「那麼你們今年演什麼?還是《安妮》?這世界永遠都需要更多的戲劇愛好者來演出《安妮》。」

她啪地一聲把叉子放在桌上。「你這狂妄自大的混蛋。」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你為什麼總要貶低我所做的事?」

「我沒有貶低你做的事。」

「那你是在幹什麼?」

「我只是——」

「只是什麼?批評?你當然是了。告訴你,我們今年要演的是桑德海姆的《陪伴》。」她怒視著他。「不要說我們沒有能力。」

「我沒打算那麼說,」他說道。

但他在說謊。他要說的正是那句話。只因為她嘴快,沒給他犯錯誤的時間,所以他只能扮演高姿態了。他為什麼會這樣?是什麼使他一定要傷害她?貶低她的能力、嘲笑她的成就?並不是他認為自己更高明,雖然她總這麼說。也不是他認為自己不如人,所以就要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不是,原因要簡單得多。簡單,同時也更複雜。

他喜歡傷害別人。

那些螞蟻。

他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盤子中的土豆泥。承認這一點很難,但這確實是一個準確的評價。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發現並承認這樣卑鄙、可怕的動機——天啊,他心中暗叫。他甚至把這個也當成了恭喜自己的借口。他甚至在為承認自己是個畜生而慶祝。

他到底是怎麼了?

一切都開始於那些該死的螞蟻。

他望著桌子對面的卡羅爾。「對不起,」他說道。「我只是……只是今天心情不好。」

「不僅僅是今天,」她對他說。

「我知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你想讓我怎麼做,卡羅爾。我說過了,對不起。」

「有時你真是個傲慢、自私的混蛋。」

「我——」

「我現在不想和你談,諾頓。閉上嘴,吃飯。」

晚餐餘下的時間裡他們都沒有說話。晚飯後,他來到起居室,看一步關於美國內戰的記錄片,而她則回到了廚房。

他判完最後一張卷子,晃了晃腦袋。他對這次的成績並沒抱太高的期望,可結果卻比他預想的還要糟。孩子們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了。

他嘆口氣,將杯子里的咖啡一飲而盡。這些學生並不笨,但他們沒受過什麼教育,而且也不想學東西。他們不讀書,對西方文化中的基本事實和重要思想一竅不通,甚至連正在發生的事也不知道。但他們卻對過去二十年間的電視節目、蹩腳音樂如數家珍。即使他最好的學生也沒有把聰明用在正道上。

情況真是一團糟。

諾頓揉了揉腫脹的眼睛,抬頭望望牆上的掛鐘。午夜。卡羅爾幾個小時前就去睡覺了,他也該去的,可他還想看完那部記錄片,再說還有這些卷子要判。已經是星期四了。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他本可以像其他同事那樣把事情再拖一天,或者不布置作文,而是出些標準化試題,然後要機器去判卷子。

可他不想犧牲自己的原則,為了方便就改變自己的教學習慣。儘管他又困又乏,只能睡幾個小時的覺,但至少在早上醒來時他能面對自己。

當他走進卧室時,卡羅爾已經睡得很熟,打著呼嚕。甚至在他開燈時也沒有醒來。他脫下衣服,把它們放在床頭柜上,然後關上了燈。卡羅爾嘟囔著,翻了個身。

她的身體很溫暖,幾乎可以說火熱。由於兩人體溫的差別,她總是說他是一具死屍。對這種說法,他只能報以一笑。他知道自己老了,要是哪天他的心、肝臟、或其它什麼器官停止工作了,他並不會感到吃驚。

卡羅爾比他年輕許多。他62,而她才45.知道自己會先死讓他覺得很寬慰。當然,這很自私,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一直是自私的。這種指控並不會讓他良心不安。沒有她,他不可能堅持下去,不可能再承受這樣的變化。而她也不會好過,但她比他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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