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里奧韋爾德的第一具死屍

蘇·溫不聲不響地站在餐館會計的後面,生怕打擾了她,繼續摺疊那些新近印製的菜單。在她身後的廚房裡,她聽見父母正在用廣東話大聲地爭吵著。母親堅持空調調到華氏80度,這樣可以省錢。而父親則說,他要把空調調到70度,這樣客人們會更加舒適一些。在這些爭吵聲的背後,廚房的那一邊隱隱約約地傳來奶奶伊伊呀呀不和諧的音樂,儘管聲音很低,但是,作為父親和母親激烈爭吵的背景音樂倒是滿合適的。

蘇拿起了又一個菜單,把兩邊對齊,中間對摺了起來。越過會計的頭頂,她看了看餐館裡僅有的兩位客人。很明顯,這兩個北方佬是在去往湖區或牧場的路上,順便到鎮里來歇歇腳。他倆都留著發黃的短髮,那位男士的要比女士的稍微短一些、兩人都穿著比較考究的衣服,看上去一定很昂貴,但是又很隨意大方。從他們的服飾來看,他們一定是出來放鬆一下,歡度周末的。女士的眼鏡高高地架在頭髮上面,而男士的眼鏡則放在桌子上他的胳膊肘旁邊。透過餐館的窗戶,蘇可以看見他倆的紅色運動車就停在外面。

她很不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和女人。不喜歡他們仔細端洋這個小小的外賣店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樣子,似乎他們在期望看到前呼後擁的服務員和大大的宴會餐桌;也討厭他們瀏覽菜單上的食物時。互相交換不屑一顧的眼神那副樣子。

他又從會計的頭頂上方斜了他們一眼。他們用筷子吃飯,雖然他們筷子使用得還算比較熟練。可在蘇看來,還是有些做作,有些虛假。她始終弄不明白富足的美國人為什麼吃中國餐時要用筷子?這些人在其他時候從來也不使用筷子,在吃美國餐或者墨西哥餐時不使用筷子,做飯時也不使用筷子,而吃中國餐時卻堅持要用筷子。難道他們以為這樣就會使自己更加道德,能夠拓展他們的民族文化嗎?她想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的父母親和祖母從來都是只用筷子,而她自己則不一定,既使用筷子也使用刀叉。這取決於桌子上擺的是什麼。她弟弟約翰更喜歡用刀叉,很少用筷子。

那位女客人抬起了頭,蘇趕緊把注意力集中到摺疊菜單上。

「小姐,」那位女士舉起一隻晒黑的手,喊道。

蘇從會計那兒繞出來,走到他們的桌子前。

「可以再給我們一點醬油嗎?」她用一種很笨拙的嗓音說出那個「醬」字,本來是為了說得更加真實地道理一些,結果,既不像廣東話,也不像漢語普通話。

「當然可以,」蘇回答道。她連忙回到廚房從門旁邊的箱子里拿起一些錫紙包裝著的小包裹,裡面包著醬油。看見她走進了廚房,她父母馬上停止了爭吵。父親走到爐灶的那邊,母親通過後門走進了裡面的小屋,奶奶正在那裡切菜。

蘇返回到餐廳里那兩位客人的餐桌邊,把醬油放在他們的桌子上。他倆裝作沒看見一樣,不理不睬。

回到會計那裡後,蘇又繼續摺疊那些菜單。廚房裡現在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奶奶在那個老式錄音機里播放的音樂。她眼睛注視著那些菜單。父母親沒有再繼續他們的爭吵,害怕她聽見了不好。父母一直是這樣的,總要在她和約翰面前裝作兩人之間事事都是一致的,沒有任何分歧,裝作從來也沒有發生任何爭執。她和弟弟都很清楚事實是怎麼樣的,但是他們從來也沒說什麼,沒有跟父母親就此事交談過。

有時候她真希望自己的家庭也能像美國人一樣公開平等地處理家裡的問題,而不掖著藏著,故意弄得神神秘秘。從長遠的角度來說,事情一定會變得容易得多。

那兩個美國佬走了,桌子上留下太多的小費,顯然與他們的消費不相稱。蘇把桌子收拾乾淨,把那些盤子端回廚房水池子里,母親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了那裡,準備找些事情做。「把桌子擦乾淨,」父親用英語生硬地說道。

「我知道,」她回答說。

她拿了一塊濕布,一邊往外走,一邊把它繞在自己的手上。

在擦桌子的時候,她抬頭順著窗戶往外望了一眼,看見弟弟約翰正在沿著街道向飯館跑來。他跳過停車場前面的小水溝,直奔飯店而來。他一把推開飯店的門,震得門上的門鈴都直響,順手把書包扔在最近的一個桌子上,衝進了廚房找水喝。「終於,」他喊道,「星期五了。」

蘇靜悄悄地觀察著弟弟。雖然氣喘吁吁的樣子,弟弟看上去並不顯得有絲毫驚恐或畏懼,她馬上放鬆了一些。上一星期,年級里的幾個壞小子威脅說要把他揍扁,他也是這樣慌慌張張跑回家的。也許這個星期,她想,那幾個壞小子可能欺負別的孩子去了。

一會兒,弟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手裡拿著派泊博士的書,「他們今天又怎麼了?」他一邊沖著廚房點頭,一邊問道。

蘇笑著問道:「你看出來了?」

「他們誰也不說話。」

「關於空調,」蘇說道。

「又是空調?」約翰呲了呲嘴,又搖搖頭。「我們把空調調到50度,然後把所有的門都打開,讓冷風吹出來,把他倆吹清醒些。」

「算了吧,」她笑著說。

「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把抹布向他撇來,他順手一把抓住。想拿抹布打她。但是她趕緊跑到了桌子的那邊。

「你跑不掉的。」

他們在餐廳里的四個桌子之間來回地追著、跑著、喊叫著、來回扔著抹布,終於父親從廚房裡走了出米,生氣地說:「別鬧了!」

他們立即停下來,約翰把抹布遞給了父親。悻悻地說:「老溫家又一個充滿歡樂的星期五。」

今天的生意很不景氣,平時他們都是在飯店關門以後才吃晚飯的,今天就破例提前吃了七點鐘左右,蘇和約翰正在看書,父親端上來一盆炒飯,放在最大的那個桌子上,並告訴蘇和約翰去收拾盤子、筷子和叉子。他們趕緊把仔放到一邊,隨著父親來到了廚房,母親和奶奶正在往碗里盛飯。

晚餐的氣氛還是比較活躍的。關於空調的不快己經過去了。飯後,他們還喝了新做的湯,然後收拾了桌子。蘇跟父母說她想去看電影,她解釋說,今晚是伍迪·艾倫的電影,最後一場。

「我也去,」約翰嚷道,「我也要去看。」

「不行,」蘇說。

「為什麼不行?」母親用廣東話問道,「為什麼你不想帶弟弟去?」

「因為我是和一個朋友一起去。」

「哪個朋友?」

「媽媽,我已經21歲了,我已經長大了。不就是去看一場電影嗎,還像罪犯似的,要人盯著?」

「是個男孩?你是和男孩子一起去看電影嗎?」

「不是。」

「是的,你是。你不敢把他帶來我們家,就背著我們偷偷摸摸地進行。」

「算了,我不去了。」

「去吧,」父親發話了,「沒什麼。」

「我們還不認識這個男孩是誰呢。」

「沒有什麼男孩,」蘇生氣地告訴母親說,「如果我出去和男孩子約會,我會告訴你們的。我不是出去約會。」

「那我為什麼不能去呢?」約翰問道。

「是一個R級電影。」

「R級電影?」母親說,「我看你還是別去看這個電影吧。」

「我在有線電視上已經看過上千個R級電影了,你也是,約翰也是。」

「那我為什麼不能去呢?」約翰問。

蘇攤了攤手,「拉倒吧,」她用英語說道,「上帝啊,如果我知道會這麼複雜,我根本就不會提起這件事的。」

「你可以去,」父親說,「今天晚上也沒有那麼忙,我們也不是非得需要你。」他轉向妻子和約翰,「她已經長大了,有權跟她的朋友們一起活動了。」他繼續說:「她也應該有自己的私生活。」

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謝謝,」她對著父親說。她又向奶奶看了看,奶奶對她笑了笑,點點頭表示贊同。

「要我去接你回來嗎?」父親問道。

蘇搖了搖頭,「我會走回家的。」

「你敢肯定嗎?太晚了。」

「沒事的。」

「你幾點鐘回來?」母親問道。

「電影8點種開始,演到9點半,10點整我就回來了。」蘇看了看牆上的表。「我得走了,要遲到了。」她從廚房門旁邊的椅子上抓起自己的夾克,在母親還想說什麼之前趕緊走了出去。事實上,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這一點她更不願意讓父母親知道。一般來說,她自己去的原因不是找不到別人一起去,而是她喜歡單獨去。不過,這次不完全是這樣的。她曾問雪莉和珍寧想不想一起去,但是他們都說不想看這個電影。她並不想因為沒有人願意與她一起看這個電影而影響她的好心情。

她知道如果父母親,尤其是母親,知道了她是自己一個人出去參加一些像看電影和逛商店這類本來屬於社交應酬性的活動,一定不會讓她出門的。他們會以為那是家庭的一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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