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01 1995夏至·香樟·未知地

香樟與香樟的故事,什麼樣?在一抬頭一低頭的罅隙里有人低聲說了話。

於是一切就變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溫度手心有了潮濕。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開的夏天,陽光有了最繁盛的拔節。

她從他身邊匆忙地跑過,於是浮草開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後安靜地等候,於是落日關上了沉重的門;

他和他在四季里變得越來越沉默,過去的黃昏以及未曾來臨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裡走得越來越緩慢,拉過的雙手牽了沒有拉過的雙手。

有些旋律其實從來沒被歌唱過,有些火把從來沒被點燃過。

可是世界有了聲響有了光。

於是時間變得沉重而渺小,暴風雪輕易破了薄薄的門。

那個城市從來不曾衰老,它站在回憶裡面站成了學校黃昏時無人留下的寂寞與孤獨。

香樟首尾相連地覆蓋了城市所有的蒼穹。

陰影里有遲來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聽到了么?

啊啊啊,誰在唱歌,我聽到了。

有些地方你可能從來沒有去過,但是當你真實地走在上面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在幾年前,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年齡的一個時間長度之前來過,你到過,你真實地居住過,每個地方、每個角落你都撫摸過。

有位作家說,這是因為空氣中浮動著曾生活在這裡的人死去後留下的腦電波,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頻率,而這些頻率相同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依然有著很小的概率,讓活著的人,可以接收到這些飄浮在空中的電波,這些電波,就是「記憶」。

而你恰好能接收到的那一個頻率的腦電波,留下那一組腦電波的人,就是我們曾稱呼過的,前世。

淺川對於立夏就是這樣的存在,真實而又略顯荒誕地出現在她面前。

風聲席捲。魂飛魄散。

早上很早就醒來了,因為要明天才開學典禮,所以今天並沒有事情。而且昨天已把該搬到學校去的東西都搬過去了,學費也交掉了,總之就是學校故意空了一天給學生們,以便他們可以傷春悲秋地好好對自己的初中作一下充滿沉痛感情的祭奠,又或者沒心沒肺地約上三五個人出去K歌跳舞打牌喝酒,把一切過去和未來埋葬在大家無敵的青春裡面。

立夏這樣想著。

學校應該是這樣想的。就算學校不是這樣想的學生們也肯定是這樣想的。於是這一天就變得格外有意義並且光彩奪目。

可是自己終究是個無趣的人,既沒有享受精神的歡樂也沒去放縱下肉體。

立夏就是來回地在淺川走走停停,看那些高大的香樟怎樣一棵又一棵地覆蓋了城市隱藏了光陰虛度了晨昏。

不過感覺真的很奇怪,立夏感覺自己很多年前肯定在這裡的學校跑過好幾圈,在這裡的街邊等過車,在這裡的雜貨店裡買過一瓶水,在這裡的樹下乘過涼,在這裡的廣場上放飛過一個又一個風箏。

中午吃飯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了,於是立夏飯沒吃完就開始和媽媽聊電話。聊了一會兒聽到外面有一兩聲咳嗽,恍然醒悟自己是在別人家裡,於是匆忙掛了電話,跑回桌子面前三五口隨便吃了點飯然後把桌子收拾了。

不過還好明天去學校,否則在親戚家裡待下去立夏覺得自己要變得神質了。

她想,人終究是喜歡待在自己所熟悉的環境里的,一旦環境改變,即使周圍依然水草肥美落英繽紛,可是總會有野獸的直覺在瞬間蘇醒,然後開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1995年夏天。高中開學第一天。

其實立夏到淺川才三天,可是感覺像是對這個城市格外的熟悉。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從小在自己的夢中反覆出現反覆描繪的顏色,帶了懵懂的衝撞在眼睛裡洋溢著模糊的柔光。

立夏覺得淺川沒有夏至,無論太陽升到怎樣的高度,散射出多麼熾熱的白光,這個城市永遠有一半溫柔地躲藏在香樟墨綠色的陰影下面,隔絕了塵世,閉著眼睛安然呼吸。

人行道。樓梯間。屋頂天台。通往各處的天橋。圍牆環繞著的操場。

總有一半是沉浸在香樟的墨綠色陰影里,帶著濕漉漉的盛夏氣味。

香樟從公車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地退過去。

立夏昨天住在一個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親戚家裡,前天已把生活用品搬到學校去了。這是立夏有生以來第一次住校,在初中畢業之前立夏一直都是走讀生。嚮往著住校的生活,而且立夏也不願意住在陌生人家裡。來的時候媽媽問她是願意住在學校還是親戚家裡,立夏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了住校。

太陽斜斜地照進窗戶,眼皮上的熱度陡然增加。

——應該是走出香樟了。

立夏閉起眼睛想。腦海中是媽媽的臉。立夏覺得以前自己似乎沒有這麼戀家,可是一旦離開,全身所有地方都像約好了一樣一起悸動起來。肌肉血管神全部細小而微弱地跳動著。

七七也從室縣考到淺川來了,七七從小和立夏一起長大,念同一個小學念同一個初中,畢業順利地考進同一個高中。七七的父母從室縣過來親自送七七去上學,她的父母開著小轎車來的,七七問立夏要不要一起去學校,立夏說不用了。立夏想自己終究不是嬌貴的人,開著轎車去學校這種事情對於自己來講就像是坐著火箭去了趟火星。

紅綠燈。

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多了個人。單腳撐地斜斜地跨在山地車上。頭髮蓋住了一部分眼睛。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白線從胸口繞下,越過皮帶消失在斜挎著的單肩書包里。他就那麼安靜地停在馬路邊上,像是隔了另外一個時空。那個時空里只有他一個人,所有的事物全部靜止不動。只有他抬頭低頭成為微弱變化的風景。

他安靜地趴在自行車的把手上。白色的T恤微微染上香樟的綠色樹影。他的頭慢慢地轉過來了一點兒,眉目衝進立夏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到淺川來所看到的最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帶著他人沒有的乾淨,就像所有電影中的柔光鏡頭,男主角總是一身的白色微光,無論在擁擠的街道上走多少個小時灰塵都無法染到身上。

然而立夏還是微微皺了眉頭。因為他漂亮的山地車和他衣服背後若隱若現的CK的典LOGO。立夏終究是不喜歡這樣富有人家的男孩子,只是他那張乾淨的臉讓人討厭不起來。而這個時候他朝立夏的方向轉了過來,立夏看到了他的眼睛,帶著蒼茫的霧氣,像是清晨籠罩了寒霧的湖。

立夏覺得他只是轉到了車子前進的方向,什麼都沒在意什麼都沒看。

一雙沒焦點的眼睛。

像是大霧。

然後綠燈。車子緩慢地前進。明與暗反覆交替,不斷地進入樹蔭再不斷地走出。

立夏依然閉著眼睛,眼前一晃一晃地出現剛剛那個男孩子的臉。

每個學校的開學典禮都是無聊的,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這是立夏坐在擠滿人的操場上的時候想到的。所有的學生擠在升旗台前面的那一塊空地上。主席台上學生會的那些學長學姐們忙著擺放桌椅,鋪好桌布,再放上鮮花。

千篇一律的程序,和小學、初中時的開學典禮一模一樣。「還真是沒有創意呢。」

好在這個學校的香樟比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繁盛,幾乎找不到整片整片的陽光。樹葉與樹葉之間的罅隙,陽光穿透下來,形成一束一束的光線。立夏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座茂密的林里,周圍上千個學生的吵鬧聲也突然退到遙遠的地平線之外,光束里懸浮著安靜的塵埃。

她想起自己初中時那個紅土的操場,白色烈日下那些男孩子揮灑的汗水還有操場邊拿著礦泉水安靜站著的女生。操場上傳來蟬聒噪的鳴叫,讓整個夏天變得更加的炎熱和躁動。立夏整個初中沒有喜歡的男孩子。七七說立夏真是個乖乖女。立夏也沒有否認,只是內心知道自己沒有喜歡的男生並不是自己不想去喜歡,而是沒人值得去喜歡。立夏心裡有一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人,這個人的面容立夏從來沒有見過,可是每個晚上立夏在窗戶前看書寫字的時候草稿紙上總是不意間就寫了他的名字。那個名字像種不安分但卻默不做聲的神諭,黑暗中閃著模糊的光。

校長在主席台上講得越發得意且文縐縐起來,從打掃樓梯一直講到了中國第一顆子彈爆炸,這讓立夏有點兒受不了。

「又不是當初掃樓梯的人把第一顆子彈給搞爆炸了,有必要聯繫在一起講嗎?」

於是她決定不再聽他所講述的事情,而且也的確沒什麼值得聽的。這些東西從念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個老師都曾反覆地講過,無非是不準幹什麼和必須幹什麼,而且奇怪的是從小學到高中,九年過去了,這些不準乾的內容和必須乾的內容從來沒有變化過。立夏想到這裡就有點兒想笑出聲來。

於是立夏開始看那些香樟樹。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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