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葡萄園的晚餐

餐館不像他期望的那樣,從名字到它淳樸、略帶歐式的外表,狄恩想像中的「狐火」餐廳應該是情調高雅,有著維多利亞式的餐桌,昂貴的吊燈以及若隱若現的古典音樂。但實際上這家餐館燈光昏暗,餐桌上鋪著紅色簡陋的桌布,牆壁上裝飾著狩獵的紀念物:糜鹿的頭骨、鹿角和獵槍。走廊通往煙霧層層的酒吧,從這裡望去,他看見啤酒的霓紅牌子在閃爍,從電視機里傳來體育播音員高亢激動的解說。

一切都和他的計畫相反。

但是佩妮羅好像全不在意。他在腦海里仔細預想過今晚的每一刻,練習過談話的所有話題,可到如今沒有一件事符合他的想像,幻想中的浪漫夜晚變成了一系列無法避免的倒霉事。然而這似乎並沒什麼關係。他把錢包忘在加油站,然後又不得不回去取時,佩妮羅只是笑了笑;當他在她家門前和她的母親們打招呼時,他的褲子拉鏈沒有繫上,但她假裝沒看見;看到他答應帶她去的這家所謂「好」餐館時,她沒有流露半點失望,儘管為此她還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

這晚的情況竟是這樣糟糕,但佩妮羅本人的表現比他原先想像的要好。

說實話,菜還不錯。他們慢慢邊吃邊聊,他給她講自己的生活,她也給他講她的生活,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親密、信任的關係,雖然這是第一次約會,狄恩卻和她分享著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想向她訴說一切。以前他對別人從沒有這樣過,今後也不會。這種想法讓他覺得飄飄然。

兩個小時飛快地過去。

吃完飯後,侍者將餐桌收拾乾淨,留下水杯。女招待走過來說:「還要點別的嗎?」

狄恩看著佩妮羅,她搖搖頭說:「不要了。」

「我過會兒把帳單拿來。」

狄恩笑著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該付多少小費。晚餐很不錯,比想像的要好,可要是小費給少了,她會覺得他小氣摳門,可如果給得太多,她又會覺得他傻,因為她知道他並不富裕。但是多少才算合適?

「我來付小費。」

他盯著她,她似乎能讀懂他的心思。他還是搖搖頭說:「不用。」

「你付了晚餐,我來付小費吧。」她打開錢包,拿出三張一美圓的鈔票,放到桌上。

三美圓。

狄恩鬆了口氣,把錢拿起遞過去。「不,」他堅定地說,「我來付。」

她笑著說:「大男子主義。」然後把錢收回去。

付完賬快走到門邊時,狄恩聽見有聲音叫他:「小夥子!」他循著喊聲回頭,看見左邊有個老年婦女獨自坐在一張小桌旁,她大約五六十歲,穿著一件色澤艷麗的緊身衣,與她的年齡和時代都不相稱,染過的金髮束成難看的蜂窩狀,在暗淡的燈光下也能看見她臉上厚厚的妝。她向他眨眨眼睛。

他很不舒服地想起了他的母親,很容易將她和母親的老年聯繫起來,同樣的孤獨絕望,哀怨地想重溫逝去的時光。

「小夥子!」女人重複說,她的聲音很高而且沙啞。

狄恩轉過身想離去。

「她在和你說話,」佩妮羅說,「去看看她想做什麼。」

「她在和別人說話。」

「小夥子!」

「去看看她想做什麼。態度好一點。」

狄恩走過昏暗房間的地毯來到女人的桌旁。她沒有帶胸罩,緊身衣下可以看得見她豐滿的乳房和乳頭的突起。他覺得自己很噁心,居然注意到這個。

「坐下。」女人指著身邊的椅子說。

他搖搖頭,「我們得走了。」

離這麼近他已經能聞到酒味,她的桌旁瀰漫著一股濃烈的廉價香水味,張口說話時這種味道更加強烈。女人用瘦削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手鐲下面起皺的皮膚長著老年斑。

「看見那邊的魚了嗎?」女人指著他背後的牆上掛著的塑料麻繩問。他感覺到周圍的人們在看著他低聲竊笑,他的臉發燙了。

他機械地點點頭。

「餐館老闆捉的魚。」

「哦。」狄恩說。

「老闆提的魚。」

「我得走了。」他想掙開胳膊。

女人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和那邊一模一樣的魚,老闆捉了那條魚。」

突然他很想給她一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女人繼續醉醺醺地胡言亂語,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嘴唇像表演口技那樣一張一合。他真想接她,感受一下拳頭砸在她皮下骨頭上的痛快,聽她哭喊,聽她挨打時的尖叫。

酒精的氣味使他頭暈,他掙脫開來,「那魚是塑料的。」他說。

「老闆捉了那條魚!」女人聽起來就像要哭似的。

「怎麼了?」佩妮羅問。

他意識到自己在使勁捏她的手,連忙放鬆,舔舔突然變乾的嘴唇,「沒什麼。」

他說。望著照片,他想起晚上在客廳碰見這個人,想起第二天早上在廚房看見母親時的情景。

想起她袖子上的血跡。

他從兜里拿出一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投到機器里,取出一份報紙。

「怎麼回事?」佩妮羅問。她看了看標題,然後望著他,「你認識這個人?」

狄恩折起報紙夾在胳膊下,搖搖頭。「不,」他說,「不認識。」

他向停車場走去。

到家時母親已經走了,冰箱上沒有給他的留言,屋裡所有的燈都關著,這就是說她出去時天還亮著。

他故意把報紙疊起來放在桌上,照片衝上,她肯定能看見。

然後他上床睡覺了。

半夢半醒間,母親醉醺醺地來到他的卧室,在床邊猛地坐下,開始抽泣。他坐起來,從朦朧的眼中看見鐘的指針指著一點多。

母親緊緊地擁抱著他,他感覺到她襯衫裡面柔軟的身體。她渾身帶著酒氣,呼吸微微發酸,這使他想起了在餐館碰見的老年婦女。她的手撫摸著他裸露的後背,他向床頭靠,想躲開她的撫摸。

她放開他,止住哭泣,突然生氣地對他吼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喝醉了?」

「沒有!」他說。

「你最好別喝醉。我要是聞到你嘴裡有酒味,就不准你進屋。現在你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要是不聽我的話,就滾出家門。你明白了嗎?」

「為什麼?」他想反駁,想傷害她。

「因為我說話算話,因為那是錯誤行為。」

「你出去帶男人回家亂搞就不是錯誤行為?」

她重重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又響又疼,他生氣地把被子扔到床的另一邊,臉上火辣辣的,不爭氣的淚水噙滿了眼眶。

她果坐了一會,腦子裡一片空白,突然又哭泣起來,無所顧忌、暢快淋漓地哭著,臉變得潮紅,淚水嘩嘩地流下臉頰,嘴角邊掛著的唾液也顧不上擦,「不要和我犯同樣的錯。」她哽咽著說。

他的臉很疼,「如果是錯誤的話,你為什麼還要一犯再犯呢?」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能告訴你,真希望能有個容易的答案,可是我不知道。我喝酒,抽煙,不能自控。可以把這說成有病或上癮,但其實並不是這樣,而是別的原因。我也不想這樣下去,狄恩,可是我忍不住。」

他在床頭望著她,她急切的表白使他覺得她不僅喝多了,而且肯定已讀過了報紙,這使他想起被殺害的那個男人。

他感覺他死的時候她肯定在場。

和狄恩告別後,佩妮羅來到廚房找水喝。經過客廳時她聽見母親們在說話,她不願打擾她們,想悄悄溜上樓到卧室去。這時,她聽見瑪吉絲母親叫她的名字,只好乖乖地去和她們打招呼。

瑪吉絲母親站在壁爐旁,「你好,佩妮羅,約會還好嗎?」

她聳了聳肩,「還好。」

沙發上坐在希拉母親旁邊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身材高挑,金髮碧眼,穿著短短的牛仔裙,白色緊身襯衫勾勒出豐滿的胸脯。女人沖她微笑,但佩妮羅移開了視線。

「你們去哪兒了?」

「到外面吃飯。」

「玩得開心嗎?」

「是的,夫人。」

瑪吉絲母親笑了,「很好,」她看看錶說,「我們還要聊一會兒,等客人走後,我們想談談你今晚的事。」

「我累了,太晚了——」

「還不算晚。洗澡後就下來。」

「我不——」

「佩妮羅。」瑪吉絲母親的聲音表明她不允許爭辯。

「好的,母親。我就來。」

佩妮羅退到樓上。她從衣櫥里取出睡衣,再從菲麗絲母親房裡偷出一本《人》雜誌,拿到浴缸里讀。

半小時後,她下了樓。走進客廳,發現金髮女人已經走了。五位母親坐在擁擠的沙發上,成半圓狀對著她,這種陣勢很嚇人。她們誰也不說話,也不笑,在耐心地等著她的到來。瑪吉絲母親仍然穿著見客戶時常穿的職業套裝,流露出幹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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