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媽媽的新情人

除了剛開門時的第一個小時和中午的高峰時間以外,銀行在十點至十二點之間一片死寂,明亮的空調大廳里只剩下出納員們輕鬆的調笑、計算器按鍵的聲音以及從天花板上的揚聲器里傳來的低緩的穆扎克舞曲。

愛普爾討厭一天中的這個時刻。對大多數同事而言,這是他們忙裡偷閒的時機,他們可以摘掉為公眾服務的面具,放鬆自己,還可以整理帳目,或是在底下做點能使銀行有效運轉的文案工作。但是這兩個小時常讓她感到無聊和不安,不管怎樣,她是個不錯的信貸員,幾乎沒有多餘的文案及其他工作要做,所以她總是絕望地四處找活,好使自己看上去忙忙碌碌。她知道等自己一旦坐穩了位子,就會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會稍微弔兒郎當一些,可是在剛開始的頭幾個星期,在上司面前顯得無所事事絕對不行。

她的新上司友善但挺乏味,家庭型的男人,在辦公桌上放著發福的妻子與兩個不到十歲的女兒的照片。他工作勤勉但不狂熱,對人也不過分苛刻,是個容易相處的工作夥伴。

他也是狄恩能夠認可的人。

她這樣認為真是奇怪,把她的兒子做為行為的指南,在做日常的判斷和決定時參考他的品位和喜好。她尊重他,相信他的意見,儘管她時常不由自主地使他惱怒,可狄恩已長大成人,她不僅愛他,而且崇拜他。他已長成穩健的成人,知道他是誰,要到哪裡去。她意識到在許多方面他們之間的關係和正常的母子相反,她常常向他尋求指引和支持,尋求她不具備的力量。她知道她的兒子並不這樣想,他會為能有一個更傳統的母親而感到幸福,一個能在烤甜餅的同時提出熱心建議的母親,一個隨時對任何問題都能提供答案的母親,不僅自己的生活完美無暇,而且家人的生活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條。

他要的不是像她這樣的母親。

在多年後的今天,如果不是無數的電影像社會意識的濾光鏡那樣折射出自己的童年,她很難回憶起她的孩提時代,甚至連生母也想不起來了。她生下來就遭到遺棄,然後從一個領養家庭轉到另一個領養家庭,從一個對她漠不關心的養母手中轉到另一個,忍受各種謾罵。這一直是白天脫口秀節目的話題。十七歲時她從最後一個家逃離,十九歲她成為奧馬哈的一名銀行出納員,並且懷上了狄恩。

總的說來,她的情況還不算太壞,她沒有陷入被救濟的圈子,也幸運地沒有落入最低收入者的檔次,可是她從來沒有像她所期望的、覺得她應該做到的那樣獨立,總是有男人用支票為她開路,在她想提高自己、獲得更多的經驗和教育時,他們從經濟上資助她,給她機會。

她有過錯誤。

許多錯誤。

大錯誤。

在克利夫蘭,在阿爾佰克基。

但是現在所有的那些事都成為過去,她想在這裡重新開始,從過去吸取教訓。

這不是件易事,她很清楚。她好像一名正在恢複健康的上癮者——到處都是誘惑,她必須得堅強,著眼於未來,永遠把狄恩的利益——經濟的、教育的、感情上的——放在心裡的首要位置。

阿默斯先生,也就是她的上司,拿著一個文件夾從鋪了地毯的大廳走過來,把夾子遞給她,「積壓的文件,」他說,「你的前任留下的。」

「謝天謝地,」她接過文件夾對他說,「我快沒事可幹了。」

他笑了,「在這裡你用不著擔心無事可干,找不到事做的時候來找我,我會給你安排點活兒。」

她抬頭望著他,目光停留在他的婚戒上。這是個信號嗎?

她希望如此?

她說不清楚。

她甜甜地沖他一笑,「謝謝,」她放下文件夾說,「我馬上開始。」

那個下午比平時更加漫長,尤其在信貸部,下班前愛普爾就已處理完畢阿默斯先生留下的任務。她把桌子擦乾淨,將文件放回抽屜,準備回家。這時,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好。」

她抬起頭,看見一個新朋友,前幾天晚上認識的,那天她回家晚了還和狄恩吵了一架。她想不起她的名字,可是不用等她回憶。

「瑪格麗特,」女人說,「還記得嗎?瓊·普金霍恩的朋友。」

「是的,你好。」愛普爾看了看出納員的櫃檯,瓊不在,可能到保險庫或後面的辦公室去了。她把視線移到面前的女人身上,「你來有事嗎?是不是來找瓊?」

「其實,我想來看你。」瑪格麗特在貸款申請人的椅子上坐下,「那天晚上真是很愉快,我們還在想呢,你怎麼不來了?我們幾個經常在下班後到『紅木露台』酒吧呆一會兒,然後再回家,我們希望你也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我是說,那天晚上你給我們的老團體注入了新生命。我向瓊打聽你的事,她說邀請過你,但是你太忙。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惹惱了你,或者把你嚇著了。」

「沒有。」

「那麼你都在忙些什麼?」

愛普爾難堪地聳聳肩、「你知道,我的工作很忙,還有兒子,一切都需要安排……」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是啊,我明白那種感受。當事業剛剛起步時,我可以說是披星戴月,整天早出晚歸,工作,吃飯,睡覺,這就是我的生活。」她笑了,「但是現在我有時間玩了。今天晚上怎樣?你快下班了,想不想一起去喝幾杯?」

「我不知道。」

「來吧,會很愉快的。」

愛普爾低頭望著辦公桌,撿起一根回型針。邀請很誘人,誘惑力很強。這並不是想在一起開心玩樂的誘惑,還有別的什麼,一種微妙的感覺,歸屬感的許諾,和那天晚上一樣的同類相互理解的親密。她望著瑪格麗特,想到她和其他新朋友,感到自己的決心在逐漸動搖。

但是她想起了狄恩,他正孤獨地在家裡等她,替她擔心。她究竟是什麼樣的母親?怎麼能夠讓他獨自照顧自己,而她卻到城裡尋開心?

可是他已經長大,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好吧。」她說。

瑪格麗特笑了,「太棒了!」她神秘地將身子朝前傾,「我有故事要告訴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建築工人嗎?」

「是不是有那個什麼的——」

「對。那還不是故事的結束。」她誇張地揚起眉毛,站了起來,「我先過去找瓊說說話,過一會兒過來找你好嗎?」

「好的。」

愛普爾凝視著她的新朋友邁著自信的腳步穿過大廳,朝正在出納窗口數錢的瓊走去。兩人談了一會兒,瓊回過頭來,沖她笑著揮揮手。

愛普爾也揮了揮手。她望著電話,想給狄恩說一聲她會晚點回去,可是又決定不說了。

五分鐘後,銀行關門下班。

十分鐘後,她們三人坐在瑪格麗特的車上,談笑著那位建築工人,朝梅恩街的紅木露台酒吧駛去。

學校到家,兩點一線的日子很快又過去一周。狄恩計畫好了幾種和佩妮羅說話的方式,但她星期一沒來上學,到星期二,他的勇氣就已消失殆盡。他們只是點頭打個招呼,說聲「嗨」,上周五午餐時對友誼小心翼翼的試探沒有挨過周末,他們變成了陌生人,彼此保持著距離,僅僅是同學而已。然而,在星期二,狄恩發現她在以為他沒注意時偷偷看他,這讓他高興得要命。

這周一開始,他和媽媽就沒有說過話,那天晚上她十點才到家,喝得酩酊大醉,老一套的醉法,搖搖晃晃,哈哈大笑,自言自語。那晚她不理他,對他想和她說話的企圖不理不睬,想來報復他以前對自己的怠慢,雖然他那樣做似乎不起作用,這比讓他生氣更教他失望。

放學後狄恩在停車場看見凱文站在一輛紅色跑車旁,和一個他不認識的長髮男孩說話。他正想直接走回家,凱文叫住他,讓他過去。狄恩走近時,凱文對他說:「你今晚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

「你要沒事幹,和我們一起去兜風好不好?沒人知道的。說不定還能碰上搭車的人。」他指著車箱後面,上面寫著「搭車付費」。

狄恩笑了。

「怎麼樣?」

「我不知道。」

「真不夠哥們兒。」

狄恩想了想,兜風這個詞使他聯想到車后座的酒瓶和香煙,這讓他特別不舒服,可他又不想得罪在這兒交的惟一朋友。看了看斜靠在車箱上的長髮男孩,他回頭對凱文說:「你們想去哪兒?」

「我們要和拉爾夫神父開個玩笑。」

「他是誰?」

「聖公會的神父。」

長發男孩詭秘地笑笑說:「我老爸。」

狄恩搖搖頭,「我想去,但我有別的安排了,下次吧。」

凱文看著他說:「你有什麼計畫?和媽媽在家呆著嗎?走吧,特別好玩。」

狄恩有點猶豫,「我們去幹嘛?」

「到了你就會知道。」長發男孩說。

「保羅總是把秘密留到最後,」凱文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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