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謀殺

我琢磨著要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回去上班,並編了一大堆故事作為沒有來的理由。但這些似乎都沒有必要。沒有人問及我為什麼沒有來。事實上,當我告訴戴維說我今天感覺好多了時,他居然很奇怪地看著我,「你病了嗎?」

「我昨天沒有來。」我告訴他。

「哦,」他說,「我沒有注意到。」

斯圖爾可能也沒有發現我曾經離開過,但卻記得我的任務已經過了他規定的最後期限。剛吃完午飯,他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里,「瓊斯,儘管我已經給了你足夠多的時間,而你卻沒有按時完成那項重要任務。」

足夠多的時間?我直直地盯著他。我們都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這件事將被記入你上半年的工作總結之中。」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鼓起勇氣問道。

他流露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看著我,「為什麼要怎樣做?提高部門工作標準嗎?」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真的嗎?」

我迎著他的目光,「你意為我提高了工作標準,對嗎?」

他臉上那副自鳴得意的笑容承認了我的懷疑,「是的,的確如此。」

「這是為什麼?」

「我不喜歡你,瓊斯。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我鄙視你所做的一切。」

「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這很重要嗎?」

「對我來說確實很重要。」

「瓊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有多大關係。回去工作吧,至今為止,我對你的表現十分不滿意,班克斯先生也是如此。我們有著同樣的看法。」

見你的鬼,我想說。但我只是用眼神表示了心中的不滿,之後便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我很平庸,所以才遭到了人們的冷落。這似乎是最合乎邏輯的答案,也是最合情合理的推論。我是在20世紀後半期成長起來的,因而也是大眾媒體所泡製出來的標準化文化的產物。

影響並決定我的思想、品位和情感的那些因素,同樣也作用於我這一代的每一個人。

但我並不甘心於這種現狀。

從某一方面來說,我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平庸之人。假如我真的是個極其平庸的人,假如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符合這一解釋的話,那麼我的生存狀況就很容易理解。然而理論與現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即使我所收看的電視節目與尼爾森收視率碰巧完全一致,或者說我內心的排序和報紙上的排行榜絲毫不差,但是我的讀書品位卻與主流相去甚遠。

即使我的讀書品位與普通大眾相左,它與那些跟我的社會、經濟及教育背景相同的白種男人相比卻仍然顯得極其平庸。

這種比較究竟煩瑣到何種地步?

把這些信息加以歸類共從中選出一個模型將花費一個統計學家好幾年的時間。

我近乎絕望地努力想證明我到底是誰,我被無休止的冥思苦想折磨得幾近發瘋。

我審視著我的房間,看著受到我的影響而變得枯燥乏味的怪異的傢具,忽然想起了什麼。我走進廚房,在存放廢品的抽屜里找到一張洛杉磯交通圖。我翻開地圖,找到了洛杉磯地方藝術博物館。

在我公寓前的街道上停著一輛白色的道奇車。開始我並沒有想到什麼,可是當它跟著我駛出車道,隨後緊跟著我上了學院路,之後是帝國大道,直至我的汽車上了高速公路,它還在我後面緊緊地咬住不放時,我這才感到有些心慌意亂。我想,也許什麼事也沒有,只怪自己電影看得太多了,獨居的環境也使我得了妄想狂。但那輛車確實還跟在我身後,我拐彎它也拐彎,我加速它也加速,我減速它也緊急減速。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被人跟蹤……儘管這個念頭十分可笑,它卻使我感到不安,甚至還有些害怕。

我從後視鏡里看到一輛黑色的四門微型汽車急駛而來,恰好插入了我和那輛道奇車之間。我看準時機,在立交橋分岔路口猛踩油門,從距離最近的一個路口竄出了高速路,在橋下的紅綠燈處停車等待。綠燈亮了,我仍然在留在原地不動,繼續等待著那位不速之客的光臨。那輛車卻再也沒有出現。

它已經被我甩掉了。

我重新返回高速公路,向絡杉磯方向駛去。

藝術博物館附近擁擠不堪,幾乎找不到停車的地方。我最後不得不穿過布雷亞塔市場,花5塊錢找了一個黑車位。我走出停車場,經過一個猙獰可怕的動物木乃伊市場。來到了博物館入口處,花5塊錢買了一張門票。

博物館裡凄冷、黑暗啟溫。屈指可數的遊人在這座氣勢宏偉的建築物里顯得稀稀落落,甚至平日活躍的人在這種肅穆而壓抑的環境下也會變得沉默寡言。

我不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個側廳來到另一個側廳,從一層樓爬到又一層樓。看過了英國的傢具、法國的銀器和印度的雕塑,又去畫廊參觀了一些油畫,在裡面仔細尋找一幅表現了人類強烈痛苦的名畫。最後它終於被我找到了,那是一幅法國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的作品。

在這個畫廊乃至整個側廳里,除了一名穿制服的保安默默地站在入口處走廊上以外,沒有其他參觀者。我站在畫廊中央。

我知道,這便是登峰造極的經典之作,這是我們的所謂文化,這是藝術的精華。

我注視著這幅油畫,感到渾身發冷。我想感受一下神奇的藝術感染力,領略一下令人畏懼和驚奇的感覺,那種當人們面對偉大的藝術品時所產生的超越感。可是我只感覺到了些許快樂。我倒覽著其他陳列品,它們都是稀世珍寶,是人類歷史上的財富,而它卻無法引起我更多的興趣。我的感覺被我的本性所抑制,自己是個平庸的人的事實抵消了我的其他感覺。

我又一次欣賞著雷諾阿的作品,這一次離得更近了一些,以便更仔細地欣賞和觀察,迫使自己感受畫中所包含的一切,不管它是什麼;渴望理解別人從這幅油畫中所感悟到的那種東西。

但我終於力不從心,因此打算放棄了。我轉身準備走時,忽然看到有個人站在畫廊的入口處凝視著我。

他是我在林蔭大道上遇到的那個目光冷峻的高個兒男人。

一股冷氣向我襲來,滲透了我的全身。

眨眼間他便不見了。他是從大門左側消失的。我迅速追到了入口處。但是當我趕到那裡時,他已經沒有了蹤影。一對身穿黑色情侶高領衫的夫婦從大廳側面向門口緩緩走來。

我想知道門衛是否看見了那個人,但立即意識到這不可能,因為他正背對著大門,距離那個人的位置很遠,他一定什麼也沒有看到。

博物館突然變得比以前更加黑暗、陰冷、空曠了。當我獨自穿過寂靜無聲的側廳和大廳,向藝術博物館正門走去時,我意識到自己正屏息呼吸。

我真的感到了害怕。

我加快了步伐,想跑卻又不敢。當我安全地走出博物館,置身於喧鬧的人群中,回到燦爛的陽光下時,才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恢複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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