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沒有對話者

德里克在10月份退休了。

我沒有參加他的告別聚會,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受到邀請。

但是我知道聚會在什麼時候舉行,因為通知就貼在休息室的公告牌上。聚會那天我意請了病假。

奇怪的是,他走了以後我居然有些想念他。不管他是德里克還是別的什麼人,只要這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我就不會感到孤獨。他簡直成了我跟外界交往的惟一紐帶。他走了之後,辦公室變得空曠了許多。

我開始為我自己擔憂起來。我跟外界的聯繫已經徹底中斷了。德里克離開的那天晚上,我意識到我這整整一天里沒有說過一個字、一句話,甚至連一個音節都沒有發出過。

我在別人眼裡卻和往日沒有任何不同。甚至沒有人注意到我是如此孤獨。

第二天我去公司上班,早上跟斯圖爾說過一兩句和工作有關的話,中午向德里·泰克公司的僱員交待了工作方面的要求,整個下午便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回家後我準備了晚餐,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上床睡覺。在這整整一天里,我跟斯圖爾和德里·泰克公司的僱員總共說過6句話。情況就是這樣。

我需要採取行動。我必須換一份工作,改變自己的性格,同時改變我的生活內容。

然而我卻做不到這一點。

「平庸。」我想,這個詞對我的描述並不是最準確的。儘管它基本上正確,但是還不夠充分和深刻,它顯得過於寬厚了,算不上是一個貶義詞,「被冷落」才更符合我目前的狀況。我遭到了人們的冷落。

也就是說,那個在英文書寫中永遠大寫的「我」受盡了世人的冷落。

第二天我故意走過程序員以及霍普、弗吉尼亞、路易斯的辦公桌。我向每個人都問了一聲好,他們卻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我的樣子,極力地冷落著我。連平日對我最善良的霍普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沖我點點頭,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噥著一句問候話。

事情正在變得日益惡化起來。

我的形體正在日漸消遁。

在回家的路上,我瘋狂地開上了高速公路,一口氣超越了前面的許多車輛,而且不給任何一輛超車的汽車讓路。當我感到後面有人距離太近時,我便突然剎車,給他們來個措手不及。他們把喇叭按得震耳欲聾,並豎起中指以示憤怒。

我想,我終於受到了別人的關注。我現在不再是個隱形的人了。這裡的人們都知道,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超過了一個黑膚色的女人,聽到她在我身後猛按喇叭,我感激涕零。

我又在一個朋克青年的賓士車前方來了個急轉彎。他從窗口伸出腦袋,沖著我大喊大叫,我卻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開始在每個星期三和星期六去買彩票,每周僅在這兩天里舉行開獎。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中大獎,按照報紙上一篇文章的分析來看,我遭雷擊的機會應該大於中獎機會。然而我仍然開始熱心地觀看比賽了,因為這是我把自己從工作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惟一途徑。每個星期三和星期六夜晚,當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那些標上號碼的白色乒乓球在密封的玻璃瓶里飛來飛去時,我不僅希望贏,我還認為自己能夠大獲全勝。我開始在頭腦里編織著更多的故事情節,暗自計畫著怎樣花掉這筆從天而降的橫財。首先我會一解心頭之恨,僱人買一噸牛糞放在班克斯的桌上;其次我還要雇一名殺手,強迫斯圖爾隨著愛情歌曲的旋律赤身裸體地在一樓大堂里翩翩起舞;我還要用最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大聲辱罵這個公司的私人助理制度,直到人們找來保安,強行將我趕出大樓為止。

這之後,我就立刻離開加利福尼亞。我不知道我會去哪裡;我暫時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離開這裡。

這個鬼地方代表著我生活中所有的錯誤,我要擯棄它,找到另一塊凈土,一個全新的、從未去過的未知世界,一切重新開始。

至少我是這樣計畫的。

但是在彩票揭曉的星期四和星期一,每當我拿自己的彩票跟中獎號碼對照之後,我照例失望地回到辦公室里去上班,兜里又減少了一個美元,又迎來了更加沮喪的一天,我所有的計畫都見鬼去了。

其中有一個星期一,我在電梯地板上無意中撿到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測試部的全體會影照,約6X8英寸見方,顯然是一幅60年代的作品。男人們留著過時的連腮胡,系著寬大而鮮艷的領帶,女人們穿著短裙和喇叭褲。我從照片上認出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實在讓我感到沮喪,一位長發披肩的美貌女郎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剪短髮的老太婆;幾位笑容可掬的、有著無窮魅力的男人現在已經皮膚粗糙、身材臃腫,滿臉都是歲月留下的永久性年輪。二者之間的區別如此明顯,使我感到似乎目睹了一部恐怖電影的化裝術。我從來沒有這樣明白無誤地看到過如此真實的化裝效果。

就像狄更斯小說里的吝嗇鬼在聖誕前夜看到了幽靈似的,我從那張照片中看到了我的現實,又從現實中那些長滿皺紋的臉上看到了我的未來。

我回到了辦公室。我不願意承認我遭到了極其慘痛的打擊。我在辦公桌上發現了一堆文件,封頁附有一張黃色的即時貼,上面是斯圖爾字跡潦草的留言:「為人事部修改一下終止程序。明天早上8點鐘交給我。」

交稿時間是早上8點。

這是第二次了。我嘆了一口氣,坐下來,拿起了文件。我用一個小時將文章大致瀏覽了一遍,看到斯圖爾在頁邊距上寫著一些東西,顯然他想讓我把它們補充到文件之中。我進行了一些潤色之後,拿著修改好的文件來到了大廳另一側的速記中心。我微笑著對路易斯和弗吉尼亞打了個招呼,她們兩個人卻對我毫不理睬。我掃興地在牆角的終端機旁坐了下來。

我全神貫注地開始工作。當我把軟盤插進驅動器,準備列印終止程序的修改稿時,不知為什麼突然停止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裡鑽進了什麼想法,總之我不由自主地用鍵盤敲下了這樣的話:「全日僱員可以在以下三種終止程序中任選一種中止其生命:絞刑,電刑,注射藥品。」

我把這段文字又讀了一遍。我打算放棄了,幾乎要把游標移動到這一行的開端,將它全部刪掉。

就差一點兒。

我的猶豫僅僅持續了一秒鐘。我知道,如果我把這樣的修改文字交上去,我一定會遭到解僱。可是出於某種原因,我希望這種事情會發生。至少它能結束我長期以來所忍受的遭到冷落的痛苦。它將迫使我去別的地方,尋找另一份工作。

但是我的經驗告訴我,不會有人讀我寫的這篇東西。每當我把修改好的東西交給那些人,他們從來都不把它放進適當的文件中,更不用說會瀏覽立了。現在甚至連那個該死的斯圖爾也不再過問我的工作。

「按照最新規定,由於表現不好而被執行終止程序的僱員無權享受溺水和肢解的方式,」我繼續在鍵盤上敲著,「經過修改的大綱中明確規定,對這類僱員只能用繩子勒緊頸部,直至生命終止。」

我把這句話又讀了一遍,一個人暗自發笑。路易斯和弗吉尼亞在我身後一邊工作一邊聊天,談論著她們前天晚上看過的一部輕喜劇。開始我擔心她們會從我肩膀上偷窺這份傑作,後來我想大概不會,因為她們甚至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無病假條或非疾病原因無辜曠工3天以上者,執行電椅終止程序,」我繼續在電腦上敲著,「電椅的開關由部門管理人員控制。」

我急切地等待著,想知道那篇被稱做「終止程序」的作品會產生什麼樣的反響。然而任何動靜都沒有。一天過去了,接著又是一無,很快時間過去了好幾天。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完了。

顯然斯圖爾自己也懶得讀那篇修改稿,儘管他交給我的時候對我表示過不放心,非要我立即改完不可,好像那是一份最重要的文件。

為了確保不出任何問題,我還是去斯圖爾那裡問了一次。

一天早上,我正好在霍普的辦公桌前碰到了他,我問他是否讀過我的修改稿,我想知道它是否符合他的要求,「哦,」他毫無興緻地擺擺手示意我走開,並說,「還行。」

他根本沒有讀過。

或者……也許他已經讀過了。

我的胃部出現了一陣熟悉的痙攣。難道我所寫的東西和我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情也跟我的性格一樣毫無個性嗎?難道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寫的那篇作品嗎?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實際上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極有可能。

我想著英語成績單上的那一大堆「中等」。

在我的下一份地質商務軟體屏幕指令中,我寫道:「在所有的聯機指令正確的情況下,按一下回車鍵,你媽會把它塞進你的屁眼兒里。她最喜歡這麼做。」

除了這句話以外,我沒有再加任何評論。

由於依然沒有人注意我,我又採取了進一步措施。我穿上了牛仔褲和T恤衫,那是平常上街穿的休閑服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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