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掃興的晚餐

我在休息室的布告欄上看見了一張告示,是通知自動化界面公司全體僱員參加年度聚餐。我壓根兒不理睬這張帖子,儘管我聽到程序員們談論聚餐的事,我甚至連想都不願想。它好像成了公司里的一件大事,從我聽到的情況來看,顯然每個人都必須參加。

必須參加。這句話使我很惱火。我知道不會有人跟我一起參加的,我沒有一個可以共享一張餐桌的朋友,周圍的人都在興高采烈地談笑風生、熙來攘往地盡享歡樂,而只有我一個人將獨自進餐,這種想法使我的情緒十分低落。

當告示遍布公司各個角落,人們的談話內容更多涉及聚餐的時候,我的心情變得越發惡劣了。它已經真正變成了一種強迫症。當聚餐的日子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然後一天一接一天地逼近時,我發現自己絕望地期待著發生一場天災人禍,使那項活動被迫停辦。

星期二,聚餐將要舉行的前夜,我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請病假。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我對聚餐活動有近乎病態的恐懼感。我估計是多種因素造成的:我對於工作的不適應;最近發現自己平庸得無可救藥;我和簡的關係開始動搖。我的自尊和自信終日都很低下,我想我的自我怎麼可能在聚餐活動這份兒苦差事中堅持始終。正如查理·布朗所說,「我知道沒人喜歡我。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借用節日這種形式再一次提醒我呢?」準確說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節日。但是它跟節日遵循著同樣的準則。這個活動只能使我更清醒地領悟到:我是個無名之輩,沒人能夠看得見我。

聚餐活動計畫從中午12點開始,兩點結束,在自動化界面公司大樓後面一大片綠化帶周圍舉行。11點45分,樓上一位跟德里克一起吃午餐的人走進辦公室,向德里克問了聲「準備好了嗎?」兩人一起出去聚餐了。他們誰也沒有跟我說話,誰也沒有邀請我一起去,儘管我沒有期望他們邀請我,那會使我煩惱。

我聽見走廊里有其他人的聲音,看見有人從門口經過,我仍然坐在桌旁一動不動。我想知道我能不能關上門,藏在辦公室里不去參加。我的失蹤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會有人發現我沒有露面。

穆扎克的聲音從公司的揚聲器里傳出,一個深沉的男低音宣布:「公司年度聚餐會現在開始。所有僱員必須參加。重複一遍。公司年度聚餐會現在開始。所有僱員必須參加。」

我真該清個病假,我想。

我等了一會兒,磨磨蹭贈地站起來,走出辦公室,乘電梯下樓。電梯在每層都停了一次,等它到達大堂的時候,裡面已經濟滿了人。大堂里的人更多,是在一樓辦公的人和剛從樓梯上走下來的人。我跟在人群後面,穿過一段很短的走廊,走出了大樓的側門,向樓後走去。我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讓所有的人從我身邊走過。草地上已經擺滿了一排排野餐桌。不知從什麼地方推出來了一個搭著帆布的臨時主席台,它被推到了餐桌的盡頭,面對著停車場。鋪著一層白色桌布的長宴會桌上堆滿了沙拉和小甜餅,一群女人忙忙碌碌地把主菜運擺到餐桌上。大樓附近的草坪上放了許多裝滿軟飲料和冰塊兒的桶。

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不知道應該弄點兒東西吃,還是找個地方坐下,等到別人都吃時再開始吃。我從這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公司四鄰綠地上的景緻,就好像在窺視人家的後院。我忽然有了一種幻覺,覺得這座大樓就像一座巨大的私人住宅,綠化帶就像他家的後院,停車場就像他家的私人車道。

大多數人在找朋友並尋找座位,還有一些人已經排好了隊,給自己的碟子里盛吃的東西。我排在了隊伍後面。我從一隻桶里拿出一罐可樂,在我的紙碟子上堆滿了熱狗、辣味豆、土豆沙拉,還有薯片。班克斯、斯圖爾、幾位程序員。霍普、弗吉尼亞、路易斯等人圍滿了一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我只好轉來轉去地為自己另找一個座位。幾位老女人的餐桌旁還有空座位,我端著自己的碟子向她們走過去。當我穿過草地時,沒有一個人看我,沒有人用手指點我,或朝我笑一笑,其實壓根兒就沒有人注意我。我好像完全是一個隱形人;我可以輕而易舉地鑽進擁擠的人群中。可是我感到我並不是輕而易舉地鑽進了人群。儘管沒有任何人感覺到我,我卻能敏銳地感覺到他們。

我走到了那個桌旁,在椅子上坐下,並對我身旁的女人笑了笑,可是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略過,看著別的地方,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只好放棄了,獨自一人靜靜地吃了起來。

「美妙的音樂。」從主席台兩邊的兩隻小揚聲器中傳來那個雜種的後代穆扎克的聲音。那音樂不是來自廣播電台,而是一盤錄音帶,比平常聽到的那些軟流行發燒音樂要差勁兒得多。

一位穿制服的保修工將一隻摺疊桌擺在主席台上。桌上放了一隻小木盒。他往一隻揚聲器的後面接了幾根電線,然後將麥克風接好電源,放在桌子上。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他工作,不是出於興趣,而是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使我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幾分鐘之後,一個我不並認識而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的人跳上了主席台,迎來了一陣掌聲。他向人群揮手致意,然後拿起話筒,開始發言,「我知道這次聚餐會大家已經盼望了很久。別是你,羅伊。」他指著距他最近的餐桌旁一位禿頂、超重的男人,大家哄堂大笑。

「嗨,羅伊!」有人在大聲喊。

主席台上的人舉起一隻手,「現在聽我說。今年我們要用一件最小的獎品作為開始,之後我們抽獎,那是一份大獎——在奧林治最好而且最昂貴的飯店裡進餐,那就是愛麗斯飯店!」尖叫聲、口哨聲、貓叫聲不絕於耳。

我仍在一邊吃飯一邊觀望。那個男人把手伸進了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中,從裡面取出了獲得免費洗車、免費租用錄像帶。

免費漢堡包的名單。該抽大獎了,愛麗斯飯店的免費正餐。

我贏了。

我獃獃地坐在那裡,當那個人念我的名字時,我的大腦不能正確地處理信息。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這一次他用了疑問的語調,好像想知道我是否到場了。我站了起來。當我走上主席台時,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我的嘴唇發乾。我想,全場一定靜悄悄的,因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不過仍然響起了一片很有禮貌的掌聲,是那種出自對於陌生人的義務和帶有保留性的掌聲。開始的口哨和貓叫聲蕩然無存。當我接過獎券,並對著麥克風說一聲「謝謝」時,我向我的部門同事們坐的那張桌子望去。

秘書和程序員們在彬彬有禮地鼓掌,而斯圖爾和班克斯卻根本沒有鼓掌。斯圖爾滿臉怒容。

我匆匆離開主席台,立即回到我的座位上。

跟我同桌的人們甚至不屑於看我一眼。

那天下午,斯圖爾打電話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聽說你參加了聚餐會,還贏了大獎。」

他聽說?他的確在場。

我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你好像在上班時花去大量的時間搞社交活動。我會重新考慮你的交稿時間以及所有的工作,你最好少花一些時間在朋友身上,多花些時間在你的工作上。」

我盯著他,「公司要求必須參加聚餐。否則我早就走了——」

「你上班時間跟你的親密朋友們沒完沒了地閑聊天,我沒說錯吧?」

「什麼親密朋友?我在這裡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

他輕聲地笑了,那是一種生硬而陰鬱的笑,「那就是你的問題了,瓊斯。你的工作態度問題。假如你把多一點兒精力放在工作上,開始把這個工作當成自己的職業,而不僅僅是工作的話,你的生活會發生一些變化的。我想,當一名隊員是你的責任所系。」

我甚至懶得回答他。我第一次注意到,斯圖爾的辦公室看上去空洞無物,沒有任何裝飾,以至於無法描述房間的主人有什麼樣的個人品位或者興趣愛好。桌上沒有放鏡框,房間里沒有任何擺設或者植物,牆上的公告牌上貼著一些備忘錄或公司的公函。桌角上摞著的一堆雜誌都是技術刊物,收件人印著公司的地址和名稱。

「瓊斯,」斯圖爾說,「你在聽我說嗎?」

我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一直不交你的半月進度報告?」

我看著他,「你跟我說過,只有程序員需要交報告,我不需要。」

一絲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在你的崗位條例中清清楚楚地寫著這條要求,我建議你一定花時間仔細讀一讀。」

「假如我知道有這一條要求的話,我早就寫了。但是你意告訴過我,我用不著寫進度報告。」

「你需要寫。」

「那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為什麼你要等這麼久才讓我知道?」

他盯著我,「我可以肯定,你知道你的工作評價最近幾個星期就會出來,我除了記下你這種惡劣的工作態度和經常違抗命令的表現以外,恐怕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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