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端的鄙視

我們仍舊住在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附近那套狹窄的公寓里,但是我已經在考慮搬家之事。現在我們買得起房子了,我再也不想應付那些喝醉酒的男孩兒沒完沒了的糾纏,他們總是從我家門外的大街上成群結隊地走過,去參加一周一次的啤酒桶聚會,或者參加完以後從那裡出來。但是簡說她想留下,因為她喜歡我們的公寓。她除了上學以外,還在日托中心兼了一份工作,這裡離校園和日托中心都不太遠,所以對她來說十分方便。

「此外,」她說,「萬一你突然丟了工作或者遇到其他一些事情,我們在這裡還能對付一陣,我交得起房租,我們可以一直住到你重新找到工作為止。」

這是我的一次契機,對我的挑戰。當時我真該將有關工作的真相全部告訴她,並讓她知道我是多麼痛恨這份工作,接受它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我希望放棄它,另找一份工作。

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她。

我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是因為我擔心她會沖我發火。她也許會試圖說服我放棄這個打算,但是最終她會理解我的。我可以不傷和氣、不失等嚴地解決問題。談話結束後便沒事了。

然而我不能這樣做。不願放棄這份工作並非因為我有職業道德恐懼症,我並不崇尚某些抽象的觀念。由於我厭惡這項工作,認為自己並不具備這個崗位所要求的資格,因此始終無法置身於同事們的行列中。儘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動搖自己的感覺——我應該繼續做這份工作。出於某種原因,我感到我應該在自動化界面公司工作下去。

因而我什麼也沒有對她說。

簡的媽媽星期六早晨來看我們。當她走進公寓的時候,我儘力裝出很忙的樣子,把自己藏在卧室里,在簡的一位朋友送給我們的舊縫紉機上弄出震耳欲聾的響動。我從來都不怎麼喜歡簡的媽媽,她也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得到這份工作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儘管簡已經將我終於找到一份全日工作的事告訴了她,她也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但是我能看得出來,她心中被某種東西激怒了。她又少了一個批判我的理由,同時也少了一個教訓簡的借口。喬治亞,或者她自己喜歡被人們所稱呼的喬治,這是一個正在滅亡的種姓,馬提尼酒的故鄉中最後的傳人。那些別能喝酒的粗野女人總是用粗重而沙啞的嗓音說話,那種聲音在我童年時代在偏遠地區曾經十分流行。她們還喜歡用男人的明稱來稱呼自己:吉米,格里,威利,菲爾。當我知道這就是簡的媽媽時,我簡直嚇了一跳。我曾經認為,看一看媽媽就會知道女兒最終會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在簡身上看到了一些喬治的影子。但是簡的身上完全沒有她那種粗護的氣質。她比她媽媽顯得更加溫柔、善良、美麗,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十分明顯,而且我也知道,「歷史不會重複。」

我在縫紉機上製造出了最大的噪音。我有意在透露一個信息:我不想聽見那些廢話。但是在哐當嘔當的喧鬧聲中,我仍然能夠聽見喬治那種飲酒過度所造成的沙啞嗓音:「他還是一個無名之輩」,「沒什麼本事」等等,她還說我是個「失敗者。」

我一直等她離開後才走出了卧室。

「媽媽真的為你感到高興。」簡拉著我的手說道。

我點了點頭,「一點不錯,我全都聽見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笑了,「好吧,我為你高興,這總該行了吧?」

我吻了吻她,「這對我已經足夠了。」

我去上班。斯圖爾自鳴得意的傲慢態度變成了更加直接的鄙視。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著某種變化。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是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惹惱了他,還是他的私人生活中發生了一些事件,總之他對我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表面上的文質彬彬已經蕩然無存,現在只剩下絲毫不加掩飾的敵意。

這一次斯圖爾沒有像往常那樣,星期一打電話通知我去他的辦公室,向我交待下一個星期的工作任務。斯圖爾開始把工作留在我的辦公桌上,上面夾著一張紙條,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麼。那張紙條通常總是寫得內容不完整或者含混不清,儘管我最終能夠抓住要領,有時卻對他的要求摸不著頭腦。

一天早晨,我發現我的辦公桌上堆著一大堆過時的計算機用戶手冊。據我對計算機的了解來看,這些手冊是一種本公司從未出現過的鍵盤和終端機的使用說明。斯圖爾在留言條上只寫了兩個字:「修改。」

我不知道該怎樣修改,因此就從最上面拿起一本用戶手冊以及那張便條,去了斯圖爾的辦公室。他不在。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他正在走廊上跟一位名叫艾伯·康納的程序員津津有味地聊著上周末剛剛看過的一部動作片。我站在那裡等候著。康納不斷地抬頭看我,顯然想暗示斯圖爾,我有事找他。但是斯圖爾繼續跟他慢條斯理地、詳細地敘述電影中的情節,故意對我視而不見。

最後我清了清嗓子。那聲音既溫和輕柔,又文質彬彬,而且帶有試探性。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上司被激怒了,好像我用污言穢語辱罵了他,「你能不能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不要打擾?我的上帝,你難道沒有看見我有事嗎?」

我退後了一步,「我只想……」

「你只想閉上作的臭嘴。我真討厭你,瓊斯。我討厭你這廢物。你放明白些,你的試用期還沒有結束。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解僱你。」他瞪著我,「聽懂了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其實心裡明白,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地嚇唬我。也許這就是斯圖爾最近經常欺負我、有意冷落我的原因。但是他和班克斯都無法使我相信,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對我進行控制。假如他們說的都是真話,我早該在幾星期之前就被他們解僱了。也就是說,現在我已經不大可能被他們解僱了。職位比他們更高的人才有權對我發號施令,而他們無權做出任何決定。他們盡可以大喊大叫、欺軟怕硬,也可以趾高氣揚、狂妄自大,但是假如事情做得過了頭,他們的真實嘴臉必然會暴露無遺。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只想知道我應該修改哪個部分。從便條上看不出來。」

康納看著我們。他也被斯圖爾爆發的脾氣嚇壞了。

「你應該修改用戶手冊。」斯圖爾慢條斯理地、故意怒氣沖沖地說。

「用戶手冊的哪個部分?」我問。

「所有的部分。如果你能受累通讀一遍我放在你桌上的那些手冊,你就應該注意到、我們早已不用那種硬體系統了。我要你把用戶操作方法修改為我們目前使用的系統操作方法。」

「我該怎麼做?」我問。

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是在問你該怎麼做自己的工作嗎?」

康納變得越來越不安了,他沖我點了點頭,「我會教你。」他提議。

我感激地看著他,對他笑著表示了謝意。

斯圖爾不滿地看了程序員幾秒鐘,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我跟著康納來到了他的工作間。

事情比我想像的要容易得多。康納給了我一大堆自動化界面公司最近剛剛購進的計算機用戶手冊。他讓我複印一下,裝進活頁夾中,然後把它們分發給公司各部門。

「你的意思是說,我只需要用這些新用戶手冊替換那些舊的就可以了嗎?」我問。

「說得對。」

「那麼,斯圖爾先生為什麼要讓我修改用戶手冊呢?」

「這只是他的說話方式而已。」程序員抽了拍那本新用戶手冊的封面,「不過這本書用完之後一定要還給我,我有用。你應該在辦公桌上找一份僱員名單,好知道每個部門需要幾份。加布手裡總是有最新的部門員工名單。」

加布是我的前任。除了待人友善和爽快以外,他顯然還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人。

「多謝了。」我對康納說。

「別客氣。」

我舔了舔嘴唇。實際上這是我與我的工作夥伴第一次做正面接觸,我除了只想把這種接觸繼續保持下去以外,別的什麼願望都沒有。我試圖在這種和諧的基礎上跟康納建立起某種關係。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實現這個願望。我想,也許我剛才應該試著繼續我們的談話。我應該問他在忙些什麼,並試著跟他談一些與工作無關的話題。

但是我卻沒有這樣做。

他回到了他的終端機旁,我也回到了我的辦公室里。

後來我在休息室的可樂機旁見到了康納。當我看到他之後便對他微笑,並招手致意,但是他卻好像沒有注意到我似地背轉身去。我感到尷尬極了,立即拿起飲料離開了休息室。

午餐時,我看到康納跟帕姆·格林一起離開了辦公室。我站在走廊上目送他們乘電梯下樓,他們卻沒有看到我。我開始懼怕午餐了。我已經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獨自享用午餐了。我寧願取消這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連續工作8個小時,在一天結束時提早一個小時回家。我不需要每天用60分鐘時間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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