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 捕鰉

那一年是「珍寶島事件」的第二年。現今大學二年級甚至三年級的學生,那一年剛出生,所以就未必很知道「珍寶島事件」是什麼「事件」。他們不知道,我們完全不必大驚小怪。那一年他們剛出生嘛!再說各種各樣的大學生備考複習提綱中,想必又沒這個。再說他們現今知道的許多事情或事件,我們不是也不知道的嗎?

管他什麼事件哪,不知道就不知道。地球挺大,熱熱鬧鬧地存在著一百幾十個大小國家,密密麻麻的幾十億人口,昨天和今天,總有些事件什麼的發生。一言以蔽之,那一年是中國和蘇聯因為黑龍江上的一個島子大動干戈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和一個班的「兵團戰友」在黑龍江邊打馬草。當然是我們這一邊。當然是秋季。

除了一個班的「兵團戰友」,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當我們的伙夫。老頭兒姓嚴,我們就叫他「老嚴頭兒」。按說五十歲的人,夠不上被叫「老頭兒」的資格。他面相老,滿臉橫七豎八的皺紋,我們這些渾身學生味的少年,也就突破歲數資格,「超前」地管他那麼叫了。他呢,並不覺得我們糟踐了他的形象,並不像城裡人那麼小心眼兒,暗自難過。依我們看來,他挺樂意接受「老頭兒」這種稱呼。我猜大概他是這麼想的——何不落得個倚老賣老呢?故我們叫他「老頭兒」時,他總是有答有應的。

晚上,江邊一片寂靜。那種寂靜,才真叫是寂靜哪!耳邊只有汩汩的江流之聲。除了江流之聲,再任什麼聲音也甭想聽到。人坐在帳篷外,覺得天地之間沒有了自己這麼個人似的。你明明是被那種靜給蝕掉了,就好比一塊糖一粒鹽溶解在了一杯水裡似的。天漸漸地黑下來,往咱們這邊回望,也望不見個燈火,彷彿地球就沒有過燈火似的。最近的一個連隊離我們二十多里,它的燈火被山擋住了。人在天黑以後,總想見燈火的,大抵如此,因為你知道,燈火畢竟是存在的。回望,望不見,於是呢,我們就只有望人家那邊兒的份兒。隔著江望人家那邊,江對岸有個村子,當然是人家的村子,當然是句廢話,廢話有時也有獨特的意義。我想強調的是,望著人家的村子時,很希望那不是人家的,而是我們自己的,中國的。這絕不等於我們的潛意識裡有侵略的野心或本能。恰恰相反,那一時刻,我們都是最最虔誠的和平主義者,世界大同主義者。沒有戰爭,沒有敵意,甚至國與國之間也沒邊界,自由往來,那將是多麼的好呢?戰爭這玩意兒,歸根到底,是不美妙的遊戲。沒邊界,不也就同時沒了侵略或反侵略的軍事行為了嗎?沒邊界,我們不是可以划船到江那邊去了嗎?在百無聊賴的晚上,划船到江那邊,邁入某一戶人家,對主人說:「嘿,我們來了,還沒吃飯呢!」於是受他們的女主人熱情之至的款待;於是和他們的男子漢們開懷對飲;於是和他們的姑娘們眉來眼去,語言不通,眉來眼去則便既正常又有情趣;於是逗他們的孩子玩耍。誰敢說這麼著不好?誰說這麼著不好難道不是假正經偽君子嗎?皇天后土,我們當時內心可都是這麼想的!

也許只有老嚴頭內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他兒子死在珍寶島的槍林彈雨中。他也常常和我們一樣,呆坐在帳篷外,吧嗒吧嗒地咂著煙袋嘴,眯起眼睛望江那邊的村子。誰也不清楚他內心裡究竟想些什麼。也許想怎麼樣能過到江那邊,放把大火,將那村子燒成一片火海?他不說,我們也不問。

我們望著江那邊的燈光,望著一束束筆直升上夜空的炊煙,望著炊煙中萬萬千千的柴火星兒在夜空閃現和消失,聞著隨煙從江那邊飄來的松脂味兒,聽著拖拉機起動或熄滅的馬達轟鳴聲,聽著狗吠,聽著牛叫馬嘶,聽著他們的女人們對牲畜的吆喝,真他媽的想家!

於是我們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反修」歸「反修」,禁不住「革命歌曲大家唱」。只不過「莫斯科」唱成「哈爾濱」罷了。老嚴頭知道莫斯科是他們的首都,所以那一句是非改唱不可的;不改唱,怕刺傷了他的心,也怕他向連里彙報。刺傷一位在中蘇邊境戰事中犧牲的烈士的父親的心,我們自己也認為太不人道。何況那場戰事是一年前的事,並非一百年前的事……

白天卻好打發多了。上衣扎在腰間,赤膊掄起釤刀,機械地只管一下一下掄,也就顧不得想家、想和平問題、想世界大同等等。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在身旁躺倒,身後鋪下一條綠毯,蠻富有勞動的詩意的。

中午不睡覺,困也不睡,跑到河邊去洗衣服、洗澡。沒有姑娘存在,小夥子大抵是不計較衛生的。誰見過幾個男性勞動者,見天價像一隻浣熊似的,稍有空就蹲在江邊大洗特洗呢?坦白講,還不是因為江那邊也有人洗衣服,而且是女人,而且是姑娘和少婦們。奇怪得很呢,從不曾見過他們的老女人們到江邊洗衣服。興許他們那年代家中就用上了洗衣機?果真如此,那麼他們的大姑娘小媳婦又何必到江邊洗衣呢?不明白,至今也是個不明白。語言不通,當年也就沒問過。排除語言障礙這一點,當年也是不好問的。怎麼問?——「喂!你們的母親婆婆們為什麼不到江邊洗衣服?」——不是傻青冒傻氣嗎?再說,江對岸若真是他們的老女人在洗,我們往江邊跑幹什麼?不也是傻青冒傻氣嗎?

隔著江面,不太寬不太窄的一段江面,互相望著,手裡洗著,依依一江帶水情,遙遙相望鎖唇舌,不浪漫也夠浪漫的啦!她們三五一夥地,將盆沿的一邊卡在腰際,穿著各色的「布拉吉」,一群活潑的麂子似的從村中走來。下身被綠的草和灌木叢隱沒著,望去就好像游來的,並且唱著歌。我們的報紙告訴我們,他們的西紅柿已經八個盧布一斤了,那還唱歌,足見俄羅斯民族是個多麼樂觀的民族。而老嚴頭告訴我們,人家的西紅柿沒那麼貴,八個盧布一公斤,其實是四個盧布一斤。我們的報紙太馬虎,少印了一個字,就給人家提高了一倍的價格。並且呢,四個盧布一斤是在城市,在農村,和我們一樣,西紅柿並不算稀罕的東西。又足見老嚴頭是個很正直的人,不因自己的兒子和他們的軍人打仗死了,便造人家的謠。老嚴頭認為,兩個國家好比兩戶人家,好,就常來常往,以情還情,以義還義;不好,少來往或不來往就是了,管人家西紅柿多少錢一斤幹什麼?不是吃飽了撐的嗎?打仗歸打仗,專論打仗誰有理沒理就得了唄。人家的西紅柿就算貴,又沒端著槍架著炮強迫中國人買啊!我們便覺得老嚴頭這麼正直,挺可敬可愛的。

她們出現在河邊時,若望見對岸的我們,往往主動打招呼,揮手,有的甚至隔著江,向我們擲過來一串串飛吻。我們很原則,不接「修正主義」的吻。「修正主義」者們的女性,那吻不就等於是「糖衣炮彈」嗎?不爆炸也是炮彈哇!豈敢接啊?不接,吻便落在江中,沉沒江底了,連點水花兒也不濺起來。細想想,都是實實在在的吻,人家誠心誠意地擲過來,從沒打手勢要求過什麼回報,也不要「回扣」,不接,紛紛地落在江里,被魚們白撿了去,真是怪可惜了的!

她們還怪近便地喊「喝了少」。「少」喊成「勺兒」,發著甜蜜的兒音——大概不是她們的標準話,然而那麼好聽。也許實際上並不見得多麼好聽,乃是由於我們長久聽不到女人聲音的緣故吧!其實呢,說長久未免誇張,我們不過才離開連隊個把月的光景。

有來無往非禮也——小人才那樣。我們當然都不是小人,於是她們往江這邊擲吻,我們往江那邊扔石頭。擊起水花濺她們。她們喊「喝了少」,我們喊「打倒修正主義」。她們便十分高興起來,又是一番招手,揮手帕,擲吻。她們顯然聽不懂我們的話,我們卻能理解她們的手勢——無非要友好,不要仇恨等等的。

孔老夫子雖然是中國的聖賢,但卻說過很不怎麼樣很沒水平的話,比如「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一句,後來又被中國的些個心懷叵測的大夫或曰知識分子們加以發揮,成了「天下的事往往由於女人們搞壞了」的意思。這的確是很他媽的。不但女人們有理由抗議,公正點兒的男人,比如我們吧,也認為是屁話。其實呢,搞壞了天下的女人是極少的,且大抵在中國。比如呂后,比如江青。他們蘇聯歷史上也攤著了一個壞女人——葉卡特琳娜便是。更多的情況之下,天下事是由天下的男人們搞壞的,而女人們希望將男人們搞壞了的事,再搞好起來。比如江對面那些蘇聯姑娘和少婦。由於女人而引起戰爭的事更其不多。眾所周知的只有一次,那個女人叫海倫,並且歸根結底,罪過不在美麗的海倫,而在於好色又奪色的男人們。魯迅先生是批判過孔夫子的。文章千古事,這是有據可查的。我們當然是敬仰先生的,所以呢,在對「敵邦」的那些個農家女們高喊「打倒修正主義」的間隙,免不了也忘情地喊一通「向婦女同志學習」,「向婦女同志致敬」,可惜她們照例聽不懂。與她們擲過來沒人接的吻同樣可惜,彌補遺憾的措施,便是接著喊一通「女人烏拉」!「烏拉」盡量喊出俄語的發音,她們還是個似懂非懂。直至後來,乾脆一見了她們,只喊「烏拉」。這她們便明白了——見了她們我們是多麼的高興!於是她們也喊「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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