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 苦艾

我當年插隊落戶的地方,叫松樹溝,是北大荒最偏遠的一個極小極小的村子,距縣城二百八十多公里,到最近的鄰村去,也要走一上午。

松樹溝地處兩山之間的坡谷,沒有一棵松樹,卻被稀疏的柞樹林包圍著。一條季節性的小河流過村邊。河岸的草地上,長著一叢叢的苦艾。每到五月節的清早,孩子們都踏著露水去採回一把,掛在房門上、窗檐下,聞著那帶著中藥味的香氣,可沒有人去嘗一口,因為它的葉和莖,是那麼苦澀……

每年開春雪水下山,這個小村子都會遭到一次無情的沖盪。那時節村人們就到山上去躲幾日,劫難過後,再回到村裡來。年復一年,這小村子竟被沖盪得像顆卵石,分不出個村頭村尾,也沒一條像樣的村路。

然而,那裡的人們似乎從來就沒有想到遷居這回事,大概也沒有什麼人慫恿過他們。他們準是捨不得丟棄坡谷外那一望無垠的沃土。他們世世代代的汗水淌在那片沃土上。松樹溝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角,僅有二十三戶人家,百來口人。和我一塊到那裡插隊落戶的,是我的同學李鴻元。我倆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富於幻想而且具有探險精神。我從小多愁善感,珍惜友誼。跟隨他我敢於赴湯蹈火,去最原始的地域。

我們兩個來自大城市的知識青年,突然有一天雙雙出現在這樣一個曠世荒村裡,並且口口聲聲要紮根落戶,使那裡的人們感到大為驚奇。我們像火星人一樣被圍觀著。

男女老少,一致地公然地嘲笑我們的小白臉。生產隊長,一位六十多歲,頗見過些世面的,看得出在村人中享有極高威望的長者,不失禮數但又相當矜持地接待了我們。我們向他傳達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我知道的。」他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地點點頭:「你們可以在這裡落戶。」

於是,我們就成了這裡的村民。村裡的人們普遍對我倆相當客氣,相當尊敬,卻又保持著一段難以縮短的距離。第二年,在我倆的提議下,村裡辦起了小學校。我當了小學校的教師,李鴻元當了村上的會計。也是那一年,春梅子成了我的學生。她已經十七歲了,嫵媚動人。一張標準的鵝蛋臉兒,下頦尖尖的。整齊的劉海兒嚴密地覆蓋著前額。兩條眉毛又細又長,不濃不淡,彎彎的,眉梢略微上挑著,括住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眸子中閃耀著山村少女單純而略帶野性的光芒。

她的身材既苗條又挺拔,像一棵小白樺樹。她是個土生土長的當地姑娘。造物主似乎有意將自己的傑作藏匿在這個遠離文明世界的小小村子裡。她像一朵野百合……她的父親鄭傳發,五十來歲,老實,愚鈍,窩囊,是村裡的大車老闆。她的母親,比她的父親小十幾歲,有些姿色,輕佻,風騷,沒真心和她父親過一天正經日子。村裡找不出幾個男人沒被那女人誘惑過勾引過。用村裡人的話說:「那女人!你吹她一口氣,她就落你一臉灰!」她名聲雖然不好,但男人們都愛圍著她打轉。鄭老闆非常懼怕他的女人。有一次,那女人正和一個漢子在家中廝混,被鄭老闆偶然回家無意撞上了。那偷人家婆娘的漢子拎著褲腰,「嘿嘿」笑著當面揚長而去。那女人惡聲惡氣地罵他:「死鬼!誰叫你偏偏這早晚家來的!」他卻低聲下氣,訥訥地回說:「我,我不知道你們有事。我……家來……吃飯……」

春梅子身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孩子一個模樣,毫無同胞的面似之處。人們都說,她那些弟弟妹妹,沒一個是鄭老闆的。甚至還有人說,十七年前,有一個收山貨的外地人來到松樹溝,在鄭老闆家住過一宿,臨行留下一雙皮鞋算宿錢,不久春梅子她媽媽就懷了春梅子。這事兒沒有真憑實據。但前幾年一向不肯花錢穿戴自己的鄭老闆,卻穿過一雙半新不舊的牛皮鞋,倒並非無中生有。

攤上這樣的爹,這樣的媽,這樣的一幫弟弟妹妹,春梅子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是可想而知的了。她發育得成熟,亭亭玉立,俊俏撩人,無論出現在哪裡,一些心術不正的男人們,目光都黏在她身上。關於她的種種風言風語,便像口頭文學一樣,日日翻新地在當地村人中流傳。

然而我和我的插隊落戶的夥伴,對春梅子卻並無惡感。她是全村除了穿開襠褲的孩子們以外,唯一的一個主動接觸我們的「大人」。這一點對鞏固我們在此地紮根的決心是非常必要的。她注意到我們這兩個外來人的存在,在全村人都有意同我們保持某種距離的情況下,畢竟是值得我們自慰的。何況她每次來到我們的住處,都會給我們帶來榛子。令我們不開心的是,她叫我們「小白臉」。

她一來,就坐到我們的窗台上,背倚窗框,兩腳並放,雙手抱著膝蓋,開始向我們提她的「十萬個為什麼」:

「為什麼你們城裡人,一男一女在街上走,不是摟著就是挎著?還穿高跟鞋,咯噔咯噔的,真的嗎?」

「你們也跟女孩子們那個樣在街上走過嗎?比如你們的姐姐妹妹。」

她經常提出這一類令人發窘,令人啼笑皆非,而且難以回答的問題,彷彿在她的想像之中,城市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城裡人都是些不可思議的人,城裡發生的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有時,她也不提出什麼問題難為我們。她就那樣子靠著窗框,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台上,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凝視地眺望著谷口,眺望著黃昏後谷口迷濛的晚霧,眺望著谷口外荒寂的莽原,嘴裡將榛子殼咬得「嘎嘣嘎嘣」響,眼中閃耀著奇妙的神采……

在我當上小學校的教師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我把她得罪了。或者更嚴格地說,是她把我惹惱了。

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竟也像那些七八歲的孩子似的,一本正經地坐在教室里。

我詫異地問:「春梅子,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她回答:「我上學。」

「別胡鬧,你都十七了,還上什麼學?再說,我也教不了你!」

她不吭聲,仰起臉,眼睛盯著頂棚。

「快出去,我要上課了!」

她一動不動,坐得穩如泰山。

「春梅子!」

我火了,走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往外拖。

她一甩胳膊,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忽然罵了我一句:「小白臉!不許我上學,我還不稀罕讓你教呢!」她從教室里跑掉了。我開始上課了。我對孩子們說:「同學們,我姓梁,今後你們叫我梁老師……」「啪」,什麼東西打在我的額角上,低頭一看,地上滾動著一棵松子。我接著對孩子們說:「今天我們上第一課,第一課先學一個『人』字……」「啪」,又一顆松子打在我鼻樑上。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春梅子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紙筒,在窗前一閃。所有的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我心裡把春梅子恨得咬牙切齒。從那一天起,她不再到我們的住處去玩了。春梅子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還是在幾個月後全村的新年娛樂晚會上。所謂娛樂晚會,不過是這裡的村人們集體開心的一種名正言順的方式。除此而外他們全部的精神生活都依賴於半導體,而那玩意又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沒有比松樹溝的人們對樣板戲再熟悉的了!大人孩子們都整段整段地唱,是天天聽半導體的普及結果。

不知某些人出於什麼心理,顯然事先串通好了,在那種公開的娛樂場合起春梅子的哄:「春梅子!來一個!」「春梅子!露一手!」「春梅子!……」她被幾個人從座位上扯起來,強拉硬拽地推搡到了台上。她從土坯壘的台上跳下來幾次,幾次又被人推了上去。

她終於明白了那些人是在有意耍弄她。她在土坯檯子正中站定了,把長辮子使勁兒朝背後一甩,咬著下唇,鎮定了一刻,眸子咄咄地盯著那幾個存心耍她的人,問:「你們,要我來什麼?」「學貓叫春!」「學公雞打鳴!」「嘻嘻!……」「哈哈哈哈!……」那幾個人開心了,發出放肆的,獲得了某種滿足的大笑。我,不無同情地望著春梅子孤立無援地站在土坯台上,覺得她真可憐。她的父親鄭老闆,就坐在我前面一排的小凳上,竟也發出了兩聲「嘿嘿」的蠢笑。這當父親的人口中發出的笑聲,令我感到非常刺耳。我很難理解。他親眼見自己的女兒如此這般被人捉弄耍笑,到底有什麼開心的?他好像要回答我似的,朝後扭轉頭,分明頗得意地又「嘿嘿」笑了兩聲,說:「我家春梅子,才不懼這一套呢!」坐在我身旁的李鴻元,低聲嘟噥了一句:「庸俗透頂!」老隊長站起來了,嚴厲地大聲制止:「胡鬧!這是娛樂晚會!不是耍狗蹦子!春梅子,你下來吧!」「不!」誰也沒想到,春梅子會這樣回答。「我來!」她大聲說:「我來捉雞!」隊長火了,呵斥:「你這丫頭!不識好歹!什麼捉雞捉鴨子的!給我馬上下來!」「就不!」她在台上跺了下腳。李鴻元捅捅我,小聲問:「她要幹什麼?捉雞?……」「誰知道!活見鬼!」我也不知道她要捉什麼雞,只是越發覺得,由於她自己的固執、倔強,使自己陷入了更讓人可憐的地步。「你!隊長叫你下來,你就下來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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