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 三

很久一段日子裡,「表弟」沒再來過,「表妹」索瑤也沒再來過。漸漸的,我將他們都忘掉了。偶爾想起,也不過就是偶爾想起罷了,並且,隨後便又都忘了。原來這世界,能被我們真正掛記在心的人,除了自己至愛的人和至親的人,實在不太多。原來有些人,一旦闖入我們的生活,也便隨他們闖入。一旦從我們的生活中隱失甚至消失,我們竟不覺得真的缺少了什麼。何況,「表弟」「表妹」,原本不過是戲言,是一種八竿子也搭不上的莫須有的關係。所以,我有時想起他們,倒是覺著忘也忘得心安理得,無疚無愧。

母親當然常常念叨他們,說又很久沒吃餃子了。我說您不怕麻煩您就包吧!母親必會說,家裡連個客人都不來,包也包得沒意思,吃也吃得沒意思。我說幾乎每天都有人來,不全是客人嗎?母親說,每天來找你的那些人,那也能算得上是客人嗎?他們來找你,不過就為一件事兒,討稿子。你接待他們,不過就為發表。你們那純粹是「工作關係」。倒好像只有「表弟」和「表妹」,才名正言順地算是客人。我認為是母親不甘寥落和寂寞,往往一笑置之。

忽然有一天,久違的「表妹」來了。那時已是冬天了,我記得那一天特別冷。我記得她是晚上八點多騎自行車來的,也沒圍條圍巾,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一進屋就往暖氣前湊。母親當然對她親熱得沒比,拉著她雙手,就想和她一塊兒坐在沙發上,擺開陣勢長談久敘。她很抱歉地說她沒時間坐了。她說她沒戴手套,手指尖兒都凍麻了,得在暖氣上焐焐。她說學校還差十幾天才能放寒假,不過她父親病了,她被允許提前十幾天探家,她說已經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和姐姐一起走。她說她主要是不放心「表弟」,似乎總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假期里,若沒有她在他身邊,他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她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我問她,他們之間是否又發生了什麼不愉快?她搖頭。她說,當然也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不過是自己對他太過慮了。她說,她走後,就把「表弟」託付給我這位「表兄」了。希望他不來,我也能到學校去看他一兩次。她說要不託付這件事兒,她真的是有些放心不下……

畢竟,我屬性情中人,我受了挺大的感動。我連連保證:「一定的!一定的!……」

母親乾脆是在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姑娘呀,你放心,你放心,學校一放假,我就讓你表哥把他接到家裡來住!……」

她就一下子擁抱住母親,和母親貼了貼臉,還吻了母親一下,說:「大娘你真好!我要給你捎回來一個葯枕頭。我們那兒也生產葯枕頭……」

她連坐也沒坐,始終站在暖氣前,和我和母親加在一起說了十五六分鐘的話,就走了。母親這兒那兒要給她尋找出雙手套戴,她沒等。她說,她還沒收拾東西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追出門想陪送她一段路,卻又沒帶下自己的自行車鑰匙(不是故意的)。眼見她騎上自行車,逆著北風,消失在冬天的黑夜裡……

幾天後,在母親的提醒之下,我正打算出門到大學裡去看看「表弟」,他卻「光臨」了。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穿的那身單薄的衣服。嚴格講,從上到下,那都不能算禦寒的冬裝。

我說:「我正想到你們學校去看看你呢!」

他說:「我也挺想大娘的,來看看老人家。」

偏偏母親不在家,買東西去了。

我又說:「你很久沒來了。」

他說:「很久沒來了。」

「外邊冷吧?」

「冷。」

「都考完了?」

「嗯。」

「考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不過全及格了。」

我自感交談頗為澀滯。我告誡自己須臾不要忘了「表妹」的叮嚀,有意識地避免可能會使他猜測什麼的話題。而他,分明的,經久突至,內心裡不無猜測。因為他似乎打趣兒地問:「我沒變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吧?」我聽出那不是打趣兒的話。我看出他不是打趣兒的樣子。我覺得他問得並不輕鬆。我猜想他一路來時,肯定也這麼問過他自己好幾遍。我有點兒做作地笑了。我說:「你幹嗎這麼認為?」他也笑了,笑得極不自然,有心事。「這段日子裡,她再沒單獨來過?」「索瑤?……沒來過。」「一次也沒來過?」「噢,她走前的晚上來過一次,只待了十幾分鐘。」

「幹什麼來了?」

「臨回家前告別一下。」

「她……聊了些什麼?」

「沒聊什麼。才待十幾分鐘,能聊什麼?」

「這人……也不邀上我一塊兒來!」

我有些替索瑤不平地說:「你什麼時候能對她好點兒?」

他愕異地看著我,驚訝於我的話所流露出的立場傾向。

我急忙彌補地又說:「男人嘛,應當對關心自己的姑娘們好點兒。」

他緘口不言了。

我起身打開壁櫥,取出一件半新的軍大衣,放在床上。他立刻就明白了什麼,局促起來,竟至於面紅耳赤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接受……我誠心誠意地接受還不行嗎?但是我不要……我堅決不要啊!」我理解他的話——誠心誠意接受我對他的批評,但堅決不要我想送給他的大衣。我說:「我也沒想送給你,借你穿。這是我在兵團時發的,送給你我還捨不得呢!你不至於覺著穿了有損你的形象吧?」他極窘一笑:「行。是借我穿,我就穿。」我試探地問:「沒事兒的話,今天乾脆就住這兒怎麼樣?」他說:「有點兒事兒。」我不禁「噢」了一聲,暗想肯定非比尋常的一件事兒了。「我……我手臂上長了一個……腫物……」「腫物?……」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彎以下一寸處,靜脈旁,明顯地,凸起了一個蠶豆大小的瘤子。我輕輕按了按,問:「疼嗎?」他搖搖頭。「發現多久了?」「一個星期。剛發現的時候,才黃豆那麼大。」對這方面,我有一些常識。因為閱讀各類醫書,也是較主要的消遣的一種。「我在你書架上,看見過一本關於癌的書。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書還在不在?」

我又按了按那腫物,與皮膚並不粘連,根部更大些。而且,隱埋得挺深。我輕輕推了推,推不動,顯然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蝸牛狀的一個瘤,凸起的是「蝸牛」的殼部,寄生在纖維組織或靜脈壁上的,是「蝸牛」的「軀體」部分。

那絕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問:「究竟是什麼?」

我說:「當然是個瘤。」

他又問:「你看,會是什麼性質的?」

我說:「你別那麼緊張,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脂肪瘤。」

他說:「我倒不緊張,但是手臂發麻。」

我說:「那是壓迫了神經。」

他笑了笑,說:「要是沒什麼大關係,我就不理它了。但……我還是想借你那本書看看,反正現在刊物上也沒特別值得一看的小說,還莫如看點兒專科書,能獲得些常識。」他那笑,是怪勉強的。那本書當然還在書架上。我說:「那類書我翻完就賣了。其實你不看也罷。」他愣愣地瞅我。我說:「那我去給你找找。」他說:「我和你一塊兒找吧?我記得夾在哪一排書之間。」我說:「書架我早又重新整理過。我可不願被你翻亂了!」說罷,我便抽身離開,去到另一個房間,將那本關於癌的書從書架上抽下,藏了起來。回到他身邊,見他的袖子仍未放下來,在瞧著他手臂上那個瘤,像貓研究一隻玩具老鼠。我說:「沒找到。」他那種研究的目光,轉移到了我臉上。我又說:「壓迫神經畢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醫院去開點兒葯,你如果有時間的話,和我就個伴兒,一塊兒去看看吧!」我故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輕描淡寫。其實我明天無須乎到醫院去開什麼葯。

「有時間!我明天有時間!我一定和你就伴兒,正好有些話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議,分明的,正中他下懷。

他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我讓他再坐會兒,坐到我母親回來,他卻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也不勉強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約好在醫院門口會面,憑他去了。

他走後,我獨自翻起那本關於癌的書來。

纖維瘤——良性。

纖維肉瘤——惡性。常發生於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並侵襲血管和淋巴腺,導致全身性轉移……

我想,我不借給他這一本書,是對的。

在醫院,諮詢台讓我們掛皮膚科。皮膚科的醫生兩分鐘就把他打發出來了,說是應該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掛了一個外科。那時已經十點多了。外科分號台的中年護士,問我怎麼了。我說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過去,挽起袖子讓對方看。對方說,這看外科幹什麼?去看皮膚科。我替他說,已經在皮膚科看過了,是皮膚科讓到外科來的。對方說,明天吧。都十點多了,給你分了號,上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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