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 二

一年級理想主義,二年級浪漫主義,三年級現實主義,四年級批判現實主義——是大學生們自己概括總結的「校園四部曲」。「表弟」和「表妹」這麼告訴我的。「表弟」已經三年級下學期了。他的「現實主義」道路快走到盡頭了。他的種種的關於個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來越成為不現實的夢想。他激烈地,越來越明顯地處處表現出「批判現實主義」者的尖銳思想了。不過他畢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去尋找他在社會坐標上的那個「點」。校方倒是挺鼓勵他們自己去尋找的,給開介紹信,老師給超前寫鑒定。對於自謀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無著落前途渺茫的學生,所下評語積極而且用心良苦。這種鼓勵帶有暗示性——抓緊時間啊,全憑你們自己啦!如同孤兒院的阿姨鼓勵孩子們去尋找他們沒見過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們的周圍,四年級的學生為了尋找到那個「點」,許多人疲於奔波,許多人碰得青頭腫臉,許多人堅韌不拔,百折不撓地繼續滿社會推銷自己。許多人終於認了,乾脆放棄了尋找和選擇的機會,聽天由命地表示甘願將自己交給上帝也就是交給國家,經由第一渠道統購統銷。以有始有終的態度,在「批判現實主義」的最後一段樂章上,唱出他們告別大學校園的悲愴的低調和聲,準備著「無可奈何花落去」,「壯士一去不復還」。這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不忍過分踴躍地超前地加入和他們的師兄師姐們的競爭,也使某些三年級的同學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認為這種超前的競爭簡直是當仁不讓的事,於是有些四年級同學譴責他們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級的同學卻變得一反常態地寬厚,說些「中國真小」之類的話聊以自嘲自慰。幸運的,對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對前途躊躇滿志的人總是有的。他們為了不成嫉妒的目標嚴守著各自的秘密,絕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時甚至還要相陪著「為賦新詞強說愁」,裝出幾分瞻望前程無比沮喪的失落的樣子……

「表妹」大概就屬於幸運者一類。她比「表弟」低一屆,整天仍在「浪漫主義」的紅煙紫氣的環繞之中炮製著體驗著她的種種小感覺。她的父親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長。那座城市有一處新開闢的避暑勝地。她父親任職期間親自接待過的北京官員和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相當不少。他們和她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她在北京的「伯父」「伯母」「叔叔」「阿姨」們。其實她有時候陪「表弟」到我家來,於她自己而言實在是時間方面的犧牲;於「表弟」而言實在是一種奉獻;於我而言,是一面鏡子。因我一直對「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對他了解太詳。有幾次我試圖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語含糊地回答我,從此我不再深問。當一個從前不相干的人,事實上已經闖入你的生活里,你不總是想對他了解得更多更全面些嗎?這與信賴不信賴無關。當然也不是好奇心,而僅僅是某種習慣性的心理傾向。「表弟」到我家來了幾次之後,已經不僅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親的「乾兒子」了。母親不乏「乾兒子」和「乾女兒」。有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也有弟弟妹妹們的中小學同學、知青戰友和同事。他們或她們極樂於確定這種傳統的民間關係,母親也樂於。到目前為止,這種關係大抵都在良好地繼續著。我現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麼成了母親的「乾兒子」的。我想母親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於「毛遂自薦」;而「表弟」又是個內向的矜持有餘的青年,儘管他每來一次,對母親的親近就增加十分,但卻也使我難以想像他會主動說「大娘,以後我當你是乾媽吧」這種話……

我只有從「表妹」這面鏡子中,偶爾窺見「表弟」出於其間的某種模模糊糊的背景——一個很窮的地方,一個很窮的村子,在很深遠的大山裡。他是近百年來全村唯一的一個大學生;也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全村唯一能有幸出現在北京的人。「表妹」這麼告訴我的。

有一次母親問起了他家鄉的情況。母親樂於向別人談自己的家鄉,一談就沒完沒了。其實她不過是在緬懷自己的童年往事,因為她自從當了母親之後就沒回過家鄉。家鄉也沒有任何親戚了。毫無疑問的,我認為母親她早已是一個徹底被家鄉遺忘的女人了。可是母親卻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鄉始終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瑣碎的然而卻是永恆的故事。她的想像中,關於自己,在家鄉已經具有傳說的色彩了。家鄉的人們怎麼會忘掉當年那個敢於像男孩子一樣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掏鳥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個村子裡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裡的人,那是不一樣的。一個村子,那是最能記住人的地方。你活著的時候是哪一個村子的人,你死後仍是哪一個村子的鬼。你自己不願回去,閻王爺也要把你打發回去。你幾十年不回去,村裡人幾十年間念叨你。你一輩子沒回去,村裡人幾輩子念叨著你!」母親經常對我這麼說。母親也樂於聽別人談別人的家鄉,聽的時候,極其專註,極其虔誠。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母親像某些愛聽別人講關於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冰啊,你上大學三年來,一次也沒探過家?」

母親是這麼開始問「表弟」的。

他說沒有。

「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麼長時間,就不想?」

他說有時候也想,更多的時候不想。

「你們那村子有多少戶人家啊?」

「十四戶。」

「那是個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讓人裝在心裡,是不?」

他說是的。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幾百萬一千來萬人,都當它是家鄉,也就不值得你獨自很想著它了,是不?」

他說是的。

「咱娘倆,越聊,越能聊到一塊兒去!」

「媽,你聊點兒別的吧!」我試圖把話岔開。

「你一邊去!」母親生我的氣了,「你不過只寫了幾篇小說,還沒當什麼大官呢,就不愛聽人聊家常嗑兒了?不比活人,咱們比死人,曹操你比得過嗎?連戲裡的曹操,還說過『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的話呢!」

我當然也是家鄉觀念極強的人,但我不願母親和「表弟」聊他不願與人聊的話題。有一次我順便問他,他卻反問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從此我知道了關於家鄉是他忌諱的話題。

不料那一天他卻說:「我和大娘聊什麼,都挺投機的。」

儘管他已經是被母親承認的「乾兒子」,但仍稱呼母親「大娘」。倒是索瑤,立竿見影地廢止了「大娘」的稱呼,而一口一聲地叫母親「乾媽」了。

「大娘,你說人心裡,是能長久地裝住大事呢,還是能長久地裝住小事呢?」

他低聲問母親。他和母親說話時,似乎只有母親一個存在。即或我和索瑤一旁相陪,他也並不關照到我們的。

母親想了想,說:「當然是小事啰!人心從來只能長久地裝住小事。誰都記不住他每次洗臉用多少水,但誰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時候,在什麼情況之下吮過的幾口水,你說呢?」

「我說也是。我們村裡人少,關係處得都挺好。可使我做夢都夢見過的,是一隻老母羊……」

母親一愣。

我也一愣,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

他卻娓娓地講起來。他說在他之前有人離開過他那個村子,不過是新中國以前的事。但卻沒有一個離開的人重新回到那個地方那個村子。他們有的為革命而死了,有的繼續革命不止。村裡的人習慣了被離開他們的人所遺忘,正如他們習慣於遺忘了那些人一樣。他們都說,窮鄉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該忘。不忘,咱們也感覺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咱們記著了。他說,他爺爺那一輩人活著的時候,還常常談起那些當年離開的人。談到全村人為誰誰湊路上吃的糠餅子。談到將誰誰一直護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裡獨自走,被謀財害命。為了一身補丁少的衣服,當年山裡殺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路過一個村子,可能被誠心誠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給殺了。為了太需要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留你住一宿是誠心誠意的,為了你那身補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殺了,也是誠心誠意的。誠心誠意地冷酷無情地為你那身補丁少些的衣服。他說他爺爺臨死的時候,還叮囑他父親牢記誰誰的小名叫什麼,若有朝一日回村裡來看,就說他爺爺咽氣兒前還念叨過那個人。他說,現在他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們,全都死掉了;而他父親那一輩的人,互相併不談論當年離開的那些人,並不講給他們聽,要求他們也銘記不忘。父輩人認為,當年的那些事不過是歷史。當年離開村子那些人,也不過是歷史,沒死也是歷史,而且不過是村子的歷史,是僅僅與上輩子人有點兒記憶關係的歷史。倘非說與他們,以及與他們的子孫有種什麼關係,也不過就是種牽強附會的並沒什麼意義的關係。

他說時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低著頭,彷彿是和母親同樣年紀的老人,講述某件舊傢具的來歷似的。而別人要將它賣了或拆了可繼續擺在哪兒,卻是任隨別人的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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