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長城萬里長 陳斐老素描

彷彿我們並不是站在一位老人病床前,而是站在潭柘寺那一株古銀杏樹下。樹榦空了,四周又生出了氣根,高大的樹冠依然是一片蒼翠。

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春節,我們忘不了去看望陳斐琴老人。雖然我們夫婦倆也早已經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還只能是以晚生後輩的誠意和恭敬,站在病床前問候老人。陳斐老1990年突發腦溢血倒下,所幸救治及時,至今頭腦清醒,聽覺尚可,只是失去了語言能力。子女們可以作翻譯,也不過一知半解。老人說的什麼?像是很重要的一句話,他一再重複著,孩子們終於無法翻譯出來。老人不得不放棄了這樣的努力。只是張著嘴天真地笑著,如同一個嬰兒。

陳斐琴的夫人李佩琳,和我是一輩人,是我的同團戰友。解放戰爭初期,我們堂堂第二野戰軍政治部文藝工作團,只有三個女演員。所有老年婦女的角色,固定由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同志擔任,所有少女少婦,固定由另外一位略小几歲的女同志擔任,所有媳婦大嫂這類角色,都由李佩琳擔任。平時看上去,不過是軍隊大院里普普通通不講究穿戴的一位老太太,你哪裡會看得出,這是當年我們文工團唯一的「青衣」台柱。她能演話劇,能唱歌劇,能唱京劇,還能唱河北梆子等幾種地方戲,以山西梆子為最拿手,大有郭蘭英之風。那年得知李佩琳腎衰竭,我們夫婦倆趕到醫院去看望她,見她情況不好,不想第三天就上路遠行了。在陳斐老面前,我們當然絕口不提佩琳,老人也從不提起。他的大女兒陳東講,她們告訴老爹,媽媽需要長期住院治療,不可能接她回家來。父親一生最容易相信別人的話,所以五年過去了,至今依然信以為真,從未提出過疑問。我的判斷正相反,五年之久竟沒有提出疑問,恰恰說明,他毫無疑問地肯定老妻已經辭他而去了。老人避免提及此事,總是用默默的笑容感染著一家大小三代人,照例分發給了每人一個好心情。陳東說,老爺子躺在床上八年多了,誰也沒有特別意識到家裡有病人。陳斐老以嬰兒般的笑容,代替了語言,這其實是更為豐富、更為生動,又更易於理解的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人類語言。我忽有所感,彷彿我們並不是站在一位老人病床前,而是站在潭柘寺那一株古銀杏樹下。樹榦空了,四周又生髮出了氣根,高大的樹冠依然是一片蒼翠。站在樹下,便可以感受到截然不同於其他場所的那種和煦清新的好氣息。

他屬於「三八式」知識分子老幹部群體。雖是多了一點儒雅謙和,卻從不會忽視原則;雖是多了一點平等觀念,卻從不隨隨便便;雖是多了一點書卷之氣,卻從沒有疏離了部隊現實;雖是多了一副深度近視鏡,大致上也還不失軍人姿態。

第二野戰軍流傳這樣一種說法,說我們二野出了五大才子。是哪五個人呢?開列出名單,可就有若干種不同的版本了。較為普遍的說法是:三、四、五兵團各一位宣傳部長,加上野戰軍政治部前後兩位宣傳部長,一位是任白戈,一位便是陳斐琴了。任白戈赫赫有名,是上海左翼作家聯盟的宣傳部長,各方面素養很高,大家都知道的。陳斐琴,一般人不大熟悉,只知道他會日語,是八路軍前方政治部敵工部的部員,突然調他到宣傳部領導崗位上來,野政文工團的同志不免感到意外。以後才知道,他早年便就讀於上海藝術大學,後留學日本帝國大學,主修莎士比亞。最近,我讀到《現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略》一書,和《新文學史科》第79期林煥平先生的回憶文章,對陳斐琴在日本的情況有了進一步的了解。1933年冬,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恢複東京支盟,在代代木開了成立大會,成員便有陳斐琴,那時他使用姓名是陳松。京支盟創辦了文藝雜誌《東流》,陳斐琴是由五人組成的編委會委員之一。《東流》的宗旨,以發表有進步思想的小說和散文為主,在東京編輯,由上海雜誌公司出版。他還是東京「國際戲劇協會」的主要成員。陳斐琴由敵工部轉而主持宣傳文化工作,應該說是他歸隊了。

當年戰鬥頻繁,一仗接著一仗打,陳斐琴部長總是往前邊跑,及時了解情況,把部隊的思想教育搞得有聲有色。他很會使用文工團,經常帶我們下部隊,有時軍情緊急,沒有條件搞演出,就讓我們到連隊代職鍛煉,分散作戰地勤務工作,或帶擔架隊,或俘虜營,哪裡要人到哪裡去。陳斐琴作為五大才子之一,從沒有表現出一個富於才學的人那樣有恃無恐,那樣鋒芒外露,那樣清高瀟洒。他屬於「三八式」知識分子老幹部群體。雖是多了一點儒雅謙和,卻從不會忽視原則;雖是多了一點平等觀念,卻從不隨隨便便;雖是多了一點書卷之氣,卻從沒有疏離部隊現實;雖是多了一副深度近視鏡,大致上也還不失軍人姿態。

平漢戰役中,有一個解放戰士王克勤,經過訴苦教育,很快成了一名戰鬥英雄和官兵團結的模範人物。《解放日報》1946年12月10日為此發表了社論,題為《普遍開展王克勤運動》。陳斐琴部長及早組織我們到王克勤所在部隊體驗生活,創作了歌劇《王克勤班》。有多少次,部隊是在集結地觀看了這個歌劇的演出之後,懷著和劇中人息息相通的一腔激情奔赴火線的。那一兩年間,我們還連續創作演出了歌舞劇《挖工事》、歌劇《兩種作風》《呂登科》、話劇《趕走紅毛鬼子》等等,此外還排演了歌劇《軍民一家》《白毛女》《血淚仇》以及《孔雀東南飛》《廉頗與藺相如》等一系列傳統京劇節目。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們二野文工團的一個戰地黃花的金秋季節,在每個人的履歷表上,留下了永遠值得回味的一頁。每當老戰友們談論起這些事,總是會記起陳斐老,他觀看我們演出無數次了,下一次總還要到場,總還是那麼有興緻,總還是和觀眾一起熱烈鼓掌,樂此不疲。

我在二野文工團美術組,每到一地,先把我們創作的木刻和連環畫張掛起來,向部隊和駐地群眾展出,然後便提著幾個洋鐵桶去寫大標語。我小心地站在梯子頂端,高高舉起毛刷子,在磚牆上塗寫著,石灰水順著刷子迴流下來,經袖筒到腋下,又經褲腿直到鞋襪里,從腳板心冰涼到全身。一回頭,見陳部長仰面在看我寫標語。他說,冰天雪地的,這樣不行,在手腕上纏一條手巾,石灰水就流不下來了。過了幾天,記不得我們文工團是開什麼會,陳部長到場講話,他順便從衣袋裡取出一條羊肚子毛巾,說是宣傳部獎勵給我的,由坐在前排的人把獎品傳遞過來給了我。我知道,這一份獎品,不可能是由宣傳部採辦來的,當然是部長本人掏的腰包。以後我向陳斐老提起過,多承他那次發獎來得及時,解決了我的實際困難。老人抱歉地笑笑說,有這麼一回事嗎?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記得1946年春,野政機關駐武安縣伯延鎮,得知陳斐琴部長結婚,新娘子是我們文工團的女演員李佩琳。美術組因為什麼事,沒有趕上參加婚禮,第二天幾個人才趕去祝賀。兩位新人都不在,各自忙工作去了,屋子裡冷冷清清的,幾乎看不出剛剛操辦了喜事的氣氛。那時候,女同志有誰嫁給了騎馬的(即指高級幹部),議論可就多了,說女方不過是為了虛榮,是貪圖享受,行軍有馬騎了。陳斐琴深得文工團同志的好感,用現在語言講,他人氣正旺,這一樁婚事居然沒有受到什麼抨擊。就我所記憶,李佩琳婚後沒有得到什麼特殊享受,騎一騎馬是有的。夜色朦朧中,有人牽了一匹馬在路邊等候著,待文工團隊伍上來了,隨即聽到陳斐琴部長壓低了聲音說,佩琳同志!換著騎一會兒吧。聽他的語氣,你很難分辨這是一位領導對下屬的關愛,還是一位丈夫對年輕妻子的體貼。他把妻子扶上了馬,警衛員牽著韁繩先走了,陳斐琴隨後深一腳淺一腳,追趕著隊伍。

和陳斐老相識多年,我有這樣一種想像,彷彿此人站在那裡,地上便會映倆影子。一個是他真實的身影,此外還有他個人歷史問題帶來的陰影。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的年齡如何增長,即或他已經癱瘓在床上,總還是有兩個影子跟隨著他。

陳斐琴是1911年生人,大革命時期,已經是一名青少年共產黨員。「四一二」事變後,曾在香港被捕入獄,到部隊來,這件事自然是要受到審查的。由於陳斐琴心地坦誠,毫無保留地把情況講清楚了,也沒有給黨組織造成什麼損害,所以組織上接受他的請求,於1941年10月重新吸收他入黨了。我先前聽說,一般人承擔不了介紹人的責任,是由一二九師政委鄧小平當的介紹人。以後才知道,這個傳聞不準確,實際上是由羅瑞卿和楊奇清兩個人介紹的,當然小平同志肯定也是點了頭的。

從陳斐琴的任職情況看,並沒有因為歷史問題失去了組織的信任。特別是劉伯承、鄧小平以及其他領導同志,一直是很看重他的。進軍西南後,他仍然擔任第二野戰軍暨西南軍區宣傳部長,並曾兼任過聯絡部長和青年部長,一身三任,佔了政治部一小半,這是很少有的。西南軍區撤銷時,陳斐琴奉調北京,被任命為總政「解放軍文藝社」主編,以後調任海軍文化部長。但是,在某種情況下,便顯示出了第二個影子對他的實際影響。1955年全軍授銜,他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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