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長城萬里長 回返未來

司馬遷著《史記》,行文簡潔,惜墨如金。關於舉世共仰的都江堰工程,關於都江堰的設計者建造者李冰,只有寥寥數語:「蜀守冰鑿離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餘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僅此而已。

世界各地,保留下來古建築物很多,論其文物價值,不便區分高下。有一點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一個建築工程,能比都江堰,如一部永動機,從公元前256年啟動,至今還在照常運轉著,兩千多年不喘息一下。《史記》成書,晚於都江堰約一個半世紀,想來是距離太近了一點,還來不及以歷史的眼光,對這項工程做出充分的檢驗和認知。經歷了兩千多年的世事滄桑,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說,都江堰實在是水利史上絕無僅有的神品,原來是很值得太史公花費一些筆墨的。

都江堰位於青城山腳下,青城山是中國十大叢林之一,周圍地區道教盛行。為祭祀李冰建起的二王廟(舊稱李公祠),便是由道士住持;當地流傳著許多關於李冰的民間傳說,也多屬於仙話。川西平原歷來受到岷江威脅,唐宋以來有過若干次特大洪水,總是安然無恙。這分明是由於都江堰發揮了「辟沫水之害」的防洪作用,傳說中故意無視這個事實,卻說李冰羽化仙逝,不肯遠走他鄉,依然在守護著古蜀郡一方的平安。是他屢屢用符籙道法降伏了岷江的河神水怪,才一次又一次免去了水災。又傳說李冰引郫江和檢江穿過成都,擔心會帶來水患,於是刻了三隻石犀,安放在城內石橋下,果然壓住了水精,不能為害。於是有了浣花草堂杜工部的一首《石犀行》:

君不見秦時蜀太守,

刻石立作三犀牛。

自古雖有厭勝法,

天生江水向東流。

蜀人矜誇一千載,

泛溢不近張儀樓。

……

治理江河,古來就有各種不同的主張,我們不能說,只有李冰的方法才是唯一切實可行的。現在有了電力,有了鋼筋水泥,有了電子計算機系統等等新科技,人們更不屑於再去仿效都江堰。可是你又不能否認,都江堰是值得我們效仿的永遠的經典。

如果可以斗膽為《史記》作一點補充,約略的幾句言語,說明都江堰的不同尋常,我應當怎麼講呢?

這裡無妨套用一句成語,叫作「水到渠成」。李冰建堰,追求的是順其自然,不施斧鑿。他注重因其勢而不逆其勢,應其時而不違其時。彷彿工程的最高設計要求,便是效法天地而行所無事。

當然,這並不是我的什麼新發現,相信和我一同參觀的遊人們,都會有同樣的感受。四十年前,我第一次來都江堰,只是一味驚嘆於李冰超凡的想像力,似乎這萬千氣象的一座古堰,完全是李冰奇思妙想的成果。不曾意識到,古堰的設計建造,竟會有怎樣的超越性追求。讀一首古詩詞,深奧難解,過一段時間又拿起來讀,恍然之間才捕捉到一點神韻。李冰率古蜀百姓建堰,苦盡甘來四十多個冬春,我以同樣漫長的時間,才獲得了心頭的一線明悟,煙雨蒙蒙中,我看到了古堰的魂魄。

李公的第一個得意之筆,是借用岷江出山之後的一個天然彎道作為渠首。此處正是成都平原的三角洲頭,向下便豁然展開,水勢平緩下來。彷彿岷江是在演唱一首歌曲,先是蘊含著無盡的音量,經寶瓶口,隨即放開歌喉,長長地甩一個拖控,一瀉千里,自由奔放,沒有一點磕磕絆絆,清朗的歌聲足以達到觀眾席每一個角落。李冰應和了岷江之歌的旋律,都江堰從渠首起,直至千支萬派的渠水末梢,不見一壩一閘,全部水量都是自流到位,不曾遭遇任何阻滯,沒有外加任何強制力,謂之無壩取水。又如同一幢古樸精美的木結構房屋,樑柱門窗,任你去查,找不到一枚鐵釘。

開鑿離堆,同樣是大自然的賜予。有記載說,李冰見有兩山相對如闕,中間裂開一條深溝,使山體分離。這無異於一個明確無誤的提示,於是他選定此處,鑿開一個缺口,成為引水直下成都平原的咽喉,這就是有名的寶瓶口。即使是從當時來看,開鑿寶瓶口,也說不上是有多麼大的工程規模。令人深思的是,李冰竟是如此敏感於流水和山丘傳遞給他的信息,本能地借取了天然條件。換了一個人,就未必如此,也就未必還有什麼都江堰了。同樣得天獨厚,不是誰都能夠向天公交上一份滿意答卷的。

渠首分水魚嘴,是順水流方向築起一道人字形大堤,把岷江一分為二,內江引水灌溉,外江溢洪排沙。設計者精確地利用了彎道環流,雖迎頭抵觸江水,並不構成抵觸的力度,為洶湧奔騰的岷江保留了它表現自己性格的充分自由。岷江則乘此興會,樂得依從人願,自動承擔起了「分四六,平潦旱」的義務。春灌季節,正是岷江枯水期,經彎道自然制約,可集中主流六成水進入內江,保證春灌需求,而外江吞水只有四成。夏秋洪水到來,內江受水限於四成,外江變為六成水,恰好可以順利泄洪。

幾乎就是一條「活」的岷江了,把自行調節作用發揮到如此淋漓盡致。李冰並不喝令從萬山叢中奪路而來的一條大江靜止下來,並不猝然中斷它的脈息搏動,而是在江水習常的流動中,解決了水利工程中,歷來是互相依存又互相對立的種種複雜矛盾。以時間截取空間,以空間贏得時間,取水和排沙泄洪同步,灌溉與航運放排並舉。這分水堤,還只是都江堰三大主體工程之一,如果連同寶瓶口和飛沙堰,從整體布局來考察,其系統作用更加凸顯出來,隨機有序,渾然天成,奧妙之處簡直不可思議。

據專家們講,必須引用動力平衡原理,彎道環流原理,和「整體、綜合、優化」的系統思想,才能對古堰作出相應的解釋。這就成為一個問題了。兩千多年前,有誰能夠想像現代工程理論為何物呢?有誰講得出所謂系統思想究竟是什麼仙丹妙藥呢?可是,都江堰立在那裡,又確實體現了兩千多年以後才告面世的現代理論,確實展示了如此深刻的現代系統思想,如此完善的系統方法。似乎古堰設計建造者完全不受時空局限,達到了一種知解無礙的自由狀態,這個悖謬情況如何拆解得清楚呢?

我來回答,就很簡單,都江堰工程是李冰同日月山川達成的一個默契。

周恩來總理在世時,有過這樣的感慨,說「水利比上天還難。」他講上天,是指比航天還難。難在哪裡,他沒有詳談。我想和今天相比,儘管有許多具體不同之處,大凡興修水利可能遇到的所有難題,李冰都是經歷過的,不都順利解決了嗎?如此說來,水利比上天還難,並不包括古時,難也就難在我們今天。

最大的難題,想來怕是生態環境保護問題了。這是一個過於模糊、過於複雜、過於沉重的問題。如果我們回過身去向李公請教,回答的語氣會是相當輕鬆的。對他來說,這是自不待言的事情,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李冰不與天地爭勝,無意以征服者和主宰者的姿態,去完成重新安排山河的豪邁壯舉。他是那樣輕手輕腳,根本不足以對生態平衡構成任何威脅。李公建堰,不過是向大自然小有借取。以現在的技術手段,我們不難為李冰算出一筆賬來,他向自然界借取的一切一切,都給予了千倍萬倍的回報,又何止千倍萬倍。

成都一帶屬於湖沙堆積平原,至今尚在造陸過程中。岷江挾帶大量泥沙卵石沖淤下來,照這樣推算,過去兩千多年了,成都平原早應該是亂石狼藉,一片荒漠了。事實恰恰相反,人們所看到的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

這個生態奇蹟從何而來?正是來自聞名遐邇的六字訣——「深淘灘,低作堰」。

六字訣是都江堰每年進行養護維修的準則,高度濃縮為這六個字。「深淘灘」,是指為了保證足夠的水位,寶瓶口內沉積的泥沙卵石,必須深入淘挖,淘挖到埋有「卧鐵」的深度,才夠標準。「低作堰」,是說飛沙堰不可作得過高,只能低作。因為這一道石堰既用於排沙,又是一個溢洪道,堰作高了,反倒失掉了權衡調節的功能。「低作」又以什麼為標準呢?寶瓶口石壁上鑿刻了一道道筆畫,用紅漆塗過。當水位達到十三畫時,便可漫過飛沙堰堰頂,開始發揮排沙溢洪的效用。為什麼不是十二畫,也不是十四畫,而是十三畫呢?西方人說,這個數字代表凶兆,按中國古老的說法,十三這個數字是春陽牡丹,代表著一種欣欣向榮的旺盛的生機。

我們無從考證,李冰建堰之前,是不是對生態前景作出了光明的預測。有一點很清楚,李冰已經預知,如果不能保證工程進入永久的良性循環,生態後果則不堪設想,所以他手訂了六字訣,提出了硬性要求。後世人們心領神會,知道這六字訣「循則治,失之則亂,雖大禹復生,不能易也。」人們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深淘深挖,於是完全避免了下游淤積,保障了長久的生態平衡。成都平原本來是註定要走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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