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長城萬里長 8

第二天一早,醫生查房剛剛結束。副教授如期而至。省去了探視寒暄的一切話語,他直奔主題:

「昨晚一夜無眠,錄音帶聽了又聽,直到現在腦子還處於高度興奮狀態。一時真不知該從哪裡張口,才好把頭緒理清,讓二老聽得明白。我想,我們可以採取記者採訪的方式,由我提問,阿姨您答記者問,您看怎麼樣?」

「隨你!我接受記者採訪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那好!請問您是不是認為,首長是聽您唱《孟姜女哭長城》,一下就蘇醒過來了?」???

「當然!這還消問嗎?這一點必須首先要肯定下來!」

「沒有問題,這一點可以肯定下來。根據您自己講,這一首歌您以前從來沒有唱給首長聽過,是這樣的嗎?」

「是!」

「等於說您確認,除去蘇醒之前聽到您給他演唱的這一遍,他不可能還曾聽到過別人的任何一個版本,是這樣的嗎?」

「是!」

「也就是說,首長和您唱的完全一個樣,不可能有任何一點差別,是這樣的嗎?」

「是!」

副教授嚴正指出:「問題就出在這裡。我聽首長和您唱的,曲子基本上就是那樣,唱詞明顯是有區別的。」

夫人喜笑著說:「老頭子平時不唱歌,什麼時候高興了,放開嗓子自由發揮一下,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首長音準好,節奏感強,演唱也很開竅的。不過,我不會聽走了樣,他的唱詞絕對不會是自由發揮。」

夫人更加警惕起來:「我再重複一遍,首長是聽到我唱《孟姜女哭長城》蘇醒過來的,其外雜七雜八拉扯什麼我不想聽!」

「阿姨!既然首長是聽著您的歌聲蘇醒的,那不就是說,植物化狀態下,人的聽覺是始終開啟的,他同樣能夠聽得到別人的歌聲。至於要在怎樣的主客觀條件下,才有可能促使他作出反應,以至於重返正常狀態,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阿姨嘲諷說:「照你這個邏輯,植物化二十年來,他聽到別人的歌,那簡直海了去啦!是嗎?」

「也未可知,我不能肯定,可也找不出否定的理由。」

81床家屬據理力爭:「我們彼此看著對方張嘴在唱,再清楚不過,一個字也不帶錯的!」

副教授耐心地說:「十二段詞,老長老長的,就算個別字句唱的不完全統一也在所難免。我這裡要指出的,不是字句上有什麼具體差別,而是發聲的問題。」

「哦!我洗耳恭聽,倒要看你怎麼在雞蛋里挑出骨頭來。」

「這裡牽涉到古代漢語的問題,我聽過幾次講座,多少懂得那麼一點點。這裡也用不上許多專業辭彙,只要阿姨您明白,古漢語分為四聲,就不難理解問題的關鍵所在。」

「平、上、去、入,這個誰不知道!」

「好!我們單說入聲。現代漢語的普通話里,入聲字已經完全缺失,在後世各自分化到其他三聲里,或是分化為現代漢語的四聲,只在一些方言中有保存。問題就出在這裡,首長跟阿姨您不同,老人家還完整保存了唱詞中所有的古漢語入聲字。」

「老頭子南腔北調,他又是哼哼著在唱,你怎麼可能一個字一個字給他挑剔出來?」

「古漢語聲調分為四類,表示音節高低變化。入聲字用古音,也就是『平水韻』來讀,又短又快,短促收藏,很容易分辨。」

夫人不屑地說:「我不相信!」

副教授毫不掩飾他的傲然自得:「我這個愛樂樂團首席指揮不是吃乾飯的。上百件樂器在演奏,哪個演奏員錯漏了一個音符,我的指揮棒一下就指戳到他的腦門心上去了!」

「再講一遍,我不相信!」

副教授打開錄音機說:「阿姨先不要把話講得那麼死。我們來放錄音,當場驗聽,正式做一個訂正。凡是首長唱到一個古音入聲字,我手點一下,您注意聽好了!」

「不忙不忙,以後有時間再聽不遲!」81床家屬力阻副教授繼續「採訪」下去,她打哈哈說:「讓一位大教授一個字一個字來圈點,太煩人了。秦始皇不知道讓你這樣大費周折,知道的話,他會改變決定,萬里長城不修了!」

副教授懇切要求說:「我們還是一起來聽一下錄音,果然不錯的話,請首長點頭認可才好,就算是由他本人做了一個鑒定。阿姨!請務必配合一下,請務必配合一下!」

老太太連連擺手:「他原籍山東臨淄,流落到江南也已經是幾輩人了。不是陝西人,不是甘肅人、寧夏人,什麼秦始皇什麼孟姜女,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夫人愈說愈是氣不打一處來,拍打著枕頭,下達了逐客令:「首長要睡覺了!」

副教授一臉苦笑,極力掩蓋著他的慌亂與尷尬,不得不把求助的目光轉向老紅軍病友,希望他能有所表示。老司號兵在那裡閉目養神,始終面無表情,很難判斷他是否聽到了老妻與別人的一場激烈辯論。副教授只得提起他的錄音機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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