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或許你看到過日出

老妻讀過了這篇東西的初稿,誇獎我說,這一篇比前一篇好。二女兒回家來,拿去隨便翻了翻,說不及前一篇。母女倆的評語截然相反,聽下來意見卻是完全一致的。隨後全家討論了一番,一家人向我發出的忠告,純粹是發端於他們各自藝術感覺的訴求,並不全是針對我的,但我急切需要借到一點感覺,正如大旱之望雲霓!時至今日,我還在弄短篇,我應當自知,作為元神之府,我的頭腦里只留得些許尾礦,已無多大開發前景的了。如果是在正式的作品研討會上,我得向到會的學者批評家們說多少道謝的話。在家裡大可不必,我只是從他們的感覺空間,截取了幾片流雲,以圖掩飾自己意趣不到之處,怕也還是未見起色。這裡寫到了一位軍事學博士,照說,我應該在軍事理論研究圈子裡,約請幾位朋友過目一下,聽聽反映,又怕小題大做了,就免了吧。好在這裡沒有涉及什麼過於嚴肅的問題,也無泄密之虞,只是披露了關於博士的一點傳聞逸事。

這位軍事學博士,不了解他的人,說他整個兒一個穿軍服的陳景潤,專業上才力過人,個人生活方面,差不多是一個白丁。陳先生把他全部時間用於「猜想」,此外心無旁騖,居然不知道蘋果是可以削了皮吃的,更不必說怎樣去追求一位異性了。我們的這位同行,則反其意而用之,雖說建立家庭比大家滯後了,他所處地位則更加優越,很難有誰能效仿他那樣,把自己單方面戀情的好興緻綿綿不斷地延續了十多年下來。當時,我們很有些不明白,為了爭奪美女海倫,也不過打了十年特洛伊戰爭,博士既然可以燃燒自己心中的聖火達十幾年之久,為什麼不能轉入實質性階段,進而成就天作之合呢?以後才知道,其實他只是迷戀著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微笑,迷戀到了超出現實的地步。與其說他一年又一年處於熱戀之中,不如說他是一年又一年在等待著魚汛期,等待著捕撈一個年輕女性的笑容,如同捕撈一種最為名貴的稀有魚類。

一天,他五時起床跑步,不知不覺間跑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公園,叫做妙園,全部陸地覆蓋著銀杏樹,氣息特別好。他決定選一個僻靜地方,讀希伯來語一小時,然後跑步回營房,準時上班。正在練習口語,無意間看到,一個女學生一側身,很方便地就從公園鐵柵欄牆的空隙間擠進來了。女學生像是發現有人在注意她,對他微微一笑,順著林中小路匆匆去了。女孩穿著小紅裙子,兩條腿瘦長瘦長,顯得步幅很大,書包在胯骨上一磕一碰的。公園要查驗門票的,她應當從大門口出入才對,所以他覺得,女學生送過來一個微笑,是希望得到他的諒解。一連三天都是這樣,他開始有所警覺了,儘管不是有意為之,你接連幾天,在固定的地方,觀望十三四歲的一個女學生,給人印象,怕是離犯罪不遠了。他換了一個地方,好靜下心讀外語。可能是生物鐘起作用,一到那個時刻,總不由得向柵欄牆那邊注視著。女學生照常擠進來,照常是那樣微笑著,消失在銀杏樹林里。他明白了,女孩子根本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顯然並不是為了得到諒解,特意向他發出微笑,這純粹是他的主觀想像罷了。

從此,他每天跑步有了目的地,一早趕到妙園,像是趕到海濱觀日出,熱切地等待著粉團團的一張笑臉兒出現在公園柵欄牆外面,如同等待著水漉漉的一輪朝日浮出海面。

那年,他作為交換學者,進入了法國聖西爾軍事學院。送他上飛機的時候,我們囑咐他,一定要拐帶一個金髮細腰的法蘭西妞兒回來,不然讓人家笑話,等於白白出去雲遊一趟。他哪裡會有這麼大出息呢,他總是遠隔重洋遙望著故土,遙望著那片銀杏林,遙望著妙園的柵欄牆。從法國回來,他照舊每天起早到妙園去讀外語,一連多少天過去了,冬去春來,再沒有能看到女學生。換了別人,即使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意圖,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也會想方設法從側面去了解一下,為什麼女學生不再借路穿過妙園了。博士不可能採取這一類行動的,他打一個比方說,在沙漠里發現了海市蜃樓,只能是遠遠地停留在原地去觀賞,你多向前邁出一步,那一番空中勝景便會在一瞬間消散。已經消散了,不要想著再去尋找,不是你能找得來的。

事情過去很久了,博士才開始向我們解密。照他的描述,女孩子那笑容並無特別之處,莫知其然而然,自覺不自覺地綻露出那麼一抹笑意,極淡薄極淡薄的。他很難用簡單幾句話說明,這極淡薄極淡薄的微笑,為什麼竟會引起他內心極深切極深切的呼應。他憑直覺知道,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怕很難得從另外一張面孔上發現這樣的笑容了。正如博士早已料到的,對他的妙園「日出」,我們不以為然,現成的一個大問號等著他,那笑容假如不是來自一個女孩子,而是出現在一個黃臉婆的面孔上,出現在鬍子拉碴的一張男人面孔上,至於會引起你的洋洋醉意嗎?他無可奈何地說,無論他怎樣辯駁,別人聽來只能算是牽強附會,只能招致加倍的取笑。本來他決意要獨自享有這個秘密,至死不示之於人。別人對他如何看法無所謂,只是他已經隱忍了十年,整整一個年代,又終於忍不住要向外界宣布他的發現。博士表現出他從沒有過的激動說,他觀察到的妙園「日出」,應該稱得上是他的一個偉大發現。

人們常常看到,他們的小寶寶無緣無故地自己在那裡笑,玄妙莫測的樣子,好玩極了。再沒有什麼比嬰兒的一抹笑意,能給做父母的更大慰藉了。但也只限這段時期,待稍稍長大一點兒,嬰兒所特有的那種笑便永遠消逝了,更不可能在成年人那裡發現這樣的笑。關於這種特殊現象,民間有許多神奇而又神奇的解釋,你既不能予以肯定,也就不便隨意加以否定,存而不論就是了。博士認為,這裡有一點應該肯定,微笑是一種自然行為,一種天然行為,一種先天行為。一個嬰兒,出生便雙目失明,從不曾見識過別人如何微笑,你也不可能教會了他,他同樣會對人笑臉相迎。嬰兒除去餵奶喂水,換換尿布,此外一無所欲。雖說他已經是插足後天,尚未直立行走,還陷得不深,心身還保持著完全的自由和放鬆,自本其然,自爾如是。嬰兒的這種純任自然的狀態,及至面部,便會自覺不自覺地綻開一抹笑意,謂之自然微笑,謂之天然微笑,謂之先天微笑。現在竟然有了一個例外,一個驚人的例外,已經背著書包上學的一個女孩子,依然保持了只能是嬰兒才會有的那種微笑。我們感到疑惑的是,他又依據什麼認定了女學生的笑,同嬰兒的那種玄妙莫測的笑正相吻合呢?他回答說,如果不相吻合,那隻能說是他又發現了另外一種更為玄妙莫測的笑。

他特別講到了,啟程去法國的前一天,他一定要看到女孩子,做一次不經告別的告別。天不作美,他是冒著狂風暴雨趕到妙園的,心裡並不抱希望,這樣的天氣,女學生肯定不會出門的。他照舊守候在柵欄牆那邊,不想女孩子在公園大門口出現了,一件透明雨衣緊緊裹在身上,正迎著風雨往前去。一棵刺槐被暴風颳倒,樹枝掛住她的雨衣,怎麼拉扯也扯不脫,她乾脆把雨衣留在樹枝上走了。潔白的麻紗連衣裙,水淋淋地裹著腿,她簡直邁不開步。博士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在柵欄那邊等不到她,即使不穿雨衣,以她現在的身高和體形,鑽柵欄進來也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博士下部隊搞調查,有一段時間沒有到妙園來了,女學生該是高中畢業了吧?他回想著女孩子兩條腿瘦長瘦長,瘋長到這樣一個高身挑大姑娘,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間隔時間並不長,給他的感覺,她生理上的這種歷史性變化,是驟然之間完成的。他本來很難認得出她的了,又所以一眼認出了她,是因為那一張粉團團的臉兒上,依然綻露著嬰兒般的微笑,儘管大雨澆著她。

這位軍事理論家寫文章,很少以直白的語言表述自己的本意。現在向我們供認不諱,說他禁絕不了人類最難以禁絕的那種痴心妄念。他心目中,女孩子如果形容枯乾,沒枝沒葉的,愈是長得高,愈是會成為自己的一個劣勢。下肢明顯長於上半身的一個高身挑,加之發育飽滿,那萬千氣象,就決不是中等以下身材的姐妹們可以同日而語的了。他常常在心裡描摹著那位陌生而又十分熟識的妙園女郎,描摹著她身體每一個特別醒目的部位,如同一位老農,反覆丈量著他所貪戀的每一寸土地。

博士承認自己大錯特錯了。既然已經不會再有妙園「日出」,他本應當立下一個誓言,從此不再踏進妙園一步。他痛悔莫及正在於此,隔三岔五他還要到妙園走走,果然有了他內心隱隱期待著的一次不期而遇,博士又看到了那個女學生——現在應該稱呼人家「那位女士」了。讓他大跌眼鏡的是,他在法國聖西爾軍事學院時時戀念著的所謂自然微笑,所謂天然微笑,所謂先天微笑,從那一張丰韻俏麗的臉上消失了,一點也看不出了,像是女士依照女學生的貌相,做好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具戴著,簡直不可思議。他怕是自己有錯覺,一連三天,觀察的結果同樣如此。這些年來他習慣了風和日麗,一變而為這樣暗無天日,給他感官上造成的落差太大,他無論如何承受不了。這天是星期日,本來有幾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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