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淚汪汪的一對杏核兒眼 八

如果不是鄭書記親自來電話催促,于海洋還要在家裡拖下去的。鄭書記通知他,縣委已經決定送他去省農學院幹部進修班學習,限他月底以前務必趕到農學院報名。以前縣裡也送幹部到大專院校或是省委黨校學習,實際上是一種過渡形式罷了。回來之後只有一條去路,那就是由於安排上的不可克服的困難而先放在一邊,被放在一邊的幹部早已成堆了,堆放越久,越是難以安排,學回來的東西忘光了,年齡上則比以前更加處於不利地位,於是只有一肚子悶氣下去了。這次送于海洋副縣長去學習,情況則完全不同,鄭書記對他說,本來常委研究由他分管農林的,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抽他出來,先送去培養。

于海洋不能再猶豫了,他依照部隊習慣,把行李打成一個如同刀切出來一樣規格化的背包,精神抖擻地背起上路了。他的計畫是,先搭一段早班農貿車,在桂花公社下車,同孔卉見個面,力爭在最後關頭能夠達成妥協。然後轉乘下午末班客車進城,在縣上辦一下介紹信,明天趕到省農學院。其實他已經預計到,對方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不會向他妥協的,卻不願意放棄百分之一以下的希望。

二娘去找了李老師,說明于海洋是過路,時間不多,想馬上見到孔卉。李老師回話說,孔卉參加「只生一個好」演唱組,正在排節目,要等下午課完了才得閑。中飯前後正好是一段空隙,偏巧又排節目,明擺著的是不願意見面,找這個借口。于海洋不作聲,背起背包就要走。二娘勸他說,已經等了大半日,索性就等到下午放學,趕脫不了車就行。

二娘雖然並不完全清楚侄子同孔老師之間產生問題的癥結何在,卻也看得明白,兩隻船原本劃攏來了,女方忽然狠勁撐了一竿,船又離開去好遠好遠。侄子告訴她說,是由於孔卉不同意他到縣上去擔任職務。這個話老婆婆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世界上哪有這一種道理!二娘疑慮重重,審問于海洋:

「怕是你講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得罪孔老師了?」又說:「要不就是你手腳不規矩,人家是一個有文墨的姑娘,見不得那種厚臉皮不老實的。」

于海洋狠狠瞪了二娘一眼,以示不滿,竟從這方面懷疑他。老婆婆還在教訓她的侄子:

「如今實在是不好講的了,剛剛見過兩次面,就動手動腳的,弄不好就是先嘗後買,我們可不學那種樣子,要不得嘍!」

「哎呀二娘!你還要扯到哪裡去!」于海洋臉通紅通紅,很難為情。

直到下午放學,還不見孔老師來。再等下去,要誤過班車了,于海洋只好向二娘告辭,往汽車站去。他正走到岔路口,遠遠看見了孔卉和李老師。兩位女教師發現了他,隨即站住了,顯然在猶豫是不是還要走過來。于海洋放下背包,彷彿是閑來無事的人,仰面望著天邊,心想,看她們怎麼樣,倒轉去嗎?他的心空通空通在跳,緊張地等待著。隨後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回過身去,見李老師停止在原地,只是孔卉緩慢而又機械地邁動著步子走近了他。一經接觸女教師那形同路人的冷漠的目光,于海洋立即意識到了,他實在不該中途在桂花下車的。

「於副縣長!那就再見了!」孔卉彷彿是十分愉快地前來送行。

于海洋對於女教師言語間加以強調的嘲諷和挑釁意味並不介意,他以近似訣別的語調回答說:「再見!」

「好在我沒有收過你什麼東西,這裡只有一張照片,是不是要還給你?」孔卉只是問,並沒有取出照片。

「𡂿!」這一下提醒了于海洋,他從包袋裡取出一個塑料夾子,翻出一張二吋照片,遞過去說,「給你!」

孔卉在不知所措間,也隨之從包口裡取出一張小小的照片。於是,這對戀人同時伸出手,互換回了當初捧獻給對方的唯一的贈品。于海洋拿到自己照片,看也不看,三下兩下撕碎了,拋在石板路上。孔卉的氣性忽地上來了,漲紅了臉,以至全身有些微微顫抖;讓女教師氣不過的是,並非由她,而是由對方佔先採取了這樣的斷然行動。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講,她也撕碎了自己的照片,拋得老遠,飄落在池塘水面上。

最後一班客車到了,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向此地的乘客發出通告。于海洋副縣長自顧跑去趕車,頭也不回,像是全然忘記了為他送行的孔老師。前面正是一片建築工地,到處挖了溝,在打屋基。只見他背負著好重的行裝雜物,奮力跳躍著,跨過一道又一道溝坎……

同時,孔卉則背轉身往回去。她彷彿終於得到了解脫,輕鬆愉快地對迎上前來的李老師說:

「好啦!這樁事情總算了結了。」

李老師留意在探察她這位好友的眼睛,以獲取準確信息。那淚汪汪的一對杏核兒眼,卻向她表明,這樁事情到此或許還不能算是最後的了結,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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