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淚汪汪的一對杏核兒眼 七

倒不是故作姿態,原先我確實對縣裡選舉有氣,對新班子有看法。這幾天大家總在談這些事情,把我講活動了,想一想,說得也是。正式選舉我得票少了四十張,總歸還是夠了法定票數的,個人並不虧缺著什麼。有人想把我扯下去,搞了些小名堂,也算他們做好事。這次是差額選舉,又有這樣的不正常活動,結果我還是選上了。反轉來看,倒說明這次當選才算得比較真實可信的。如果顧及到我佔了「年輕化」這一條,採取組織手段,保證我當選,那才讓人難受了,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孔卉挖苦我,講什麼我的選區如何,我的選民如何。她是說來鬥嘴的,實在這倒是一種很新鮮、很嚴肅的講法咧。選區呀選民呀這一類言語,我們歷來不習慣,總覺得帶有一股資本主義世界氣味。認真想想,這裡包含的意思不是最確切、最堂堂正正的了嗎?這次縣裡選舉雖不說是多麼莊嚴神聖,總還是表達了全縣多數選民意志的。李老師你想,我怎麼好總賭著氣不去報到嘛!

孔老師可能認為,我這人權力慾望還不小,硬是要跳過幾級台台爬上去咧!據說也很有些人羨慕我得到這樣的地位,其實,我比別人更明白,我失去的地位才當真是值得羨慕的。我這種心情,很難對別人說得清楚,李老師許是可以理解的吧!隊上幾位老年人,像誇獎小娃娃一樣誇獎了我,又正經對我說:「海洋!不要只是想著當上了一縣的父母官,好大體面。豈不知這等於給你套上了一條看不見的索索,舉手動腳都不是那麼隨便了,全縣多少對眼睛都在望著你的喲!」的確是這樣,不管我高興不高興,索索已經套上來了。本來我總覺得,縣裡新班子也還是麻麻雜雜的,比過去強些,又能強到哪裡去?又一想,不對頭,你不也是其中一員嗎?只管站在一邊講些不冷不熱的話,沒有這種資格了。趕場天上街,我喜歡去茶館裡坐坐,要一客蓋碗茶喝著,聽人們擺談。有人講到縣上某某書記,某某縣長,嘴巴上尖酸刻薄地不饒人,我可以不當一回事聽著,高興了還要搭上去談笑幾句。今後再去坐茶館,人家提到縣裡領導,只聽出話裡帶得有話,就算是和我沒有直接關係,我怕也要耳朵發燒,也要坐不住了。

有人同我開玩笑,抱攏了拳,恭喜我升官發財。天曉得,一個副縣長,除非下決心以身試法,去搞貪污盜竊,格外還有什麼生財之道?我剛參加工作,還不清楚怎麼給我定級。如果定行政二十三級,基本工資是四十七元,副食補貼五元,糧差二元四角。區社幹部另外有五元的下鄉補貼,我在縣裡工作,這五元錢就沒有了。我會用棒棒支起眼皮盯住了五十四元四角錢嗎?那遠不及還是種我的烤煙好了,隨便侍弄一下,一年少說進兩三千元是有把握的。李老師和孔卉,你們又何嘗不是這樣。要講生財之道,你們不必傷腦筋去教一大群學生娃兒,放一百隻鴨,每天白生生的六七十個蛋照撿不誤,一個蛋只算一角,一個月下來是多少錢,你照算嘛。你們偏要干民辦教師,一個月不過三十齣頭一點。現在好了,到月頭上一次就把工資領到了手。倒轉幾年去,只能領到國家支付的十多元錢,由生產隊提成部分提不起來,只好等到打穀時候,自己拎著麻布口袋到各隊去收谷,簡直像討口一樣,你們不也干下來了?

孔卉講,我在新班子里起不到多大作用,不過是陪襯一下,我倒也沒有把自己估計得好高,以為自己硬是有好大衝擊力。你要讓我上靶場試打幾槍看嘛!總是脫靶,上靶不上環,沒有二話講,我自動滾蛋,換別個來。一些人對我講:「你是縣上的大頭子了,不學會開會聽彙報,不學會在通播電話上哼呀哈地發表講話,怕也壓不住台。除去開會,除去講話作指示,餘下的時間總還是要想著為這一方群眾做幾件事。日後就是下台了,人家一想到那一樁見過好處的事情,也還會想起你。」這個話很可以琢磨的。當幹部的,在台上的時候容易,指手畫腳一天忙到晚,看上去總還像是一個角色。下去以後,人們還時常念起你,那可就不容易了。這是一個很高的標準,我自己怕是肯定達不到。不過我也不能過於不像一回事,過於對我的選民不起,對全縣群眾不起。

我想,我總不至於像一九五九年我們縣的那一任縣長。現在人們談論起他當事的年月,真說不出夠多麼寒心。他先是虛報產量,搞什麼吃飯不要錢,跟著又來了個整風整社,捉鬼拿糧。結果全縣普遍餓飯,造成幾千人非正常死亡,判處了他極刑,執行槍決了。我們公社受害最嚴重,所以宣判大會在我們公社舉行。李老師和孔卉當時還不記事,那年我六歲,記得很清楚。宣判過後是呼口號。口號沒有呼完,幾個帶槍的民警架起他,推推搡搡地就走。他先是愣愣怔怔的,一下明白過來了,連聲喊著:「硬是要殺我嗎?硬是要殺我嗎?」大概他先並不放在心上,以為無論如何也要留一點餘地給他的。講起來好多人對他抱同情,說冤枉狠了他。當時全國都是那樣搞法,來勢好凶,小小一個縣長,怎麼能抗得住,又能指望他替群眾做得什麼主。上邊做這樣處理也許欠公平,多考慮一下,總還是有更合適的法律條文可以引用的。不過照我看,從他本人那方面講,並沒有多少站得住腳的理由喊冤叫屈。人為地造成全縣饑荒,作為主管農業的領導,說到哪裡他也脫不了爪爪。更何況群眾受災,他照常吃吃喝喝,不大問事。那麼多人,都是在交足了公餘糧,超額完成了徵購任務以後,空著肚皮走了的。他為什麼就不能在照例一日三餐之後脹起肚皮去呢?如果說個人無能為力,至少他可以做到同大家一樣,也把煮飯鍋底朝上擱到牆角落去。但願今後再不至於出現這種情況了。如果我在縣裡工作期間,又出現了同樣情況,如果我同樣也不能有所作為,那至少我一定做到同群眾一道餓飯,一道去找野物,去挖蕨根,一樣臉髮菜色,一樣全身浮腫,最後同大家一起「非正常」完事。

孔卉還扯到了誰個比誰個強的話,什麼一頭翹起老高,一頭拖在地下,好像我當真就是那樣幼稚好笑,選上了縣裡一個副職,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以為處處可以壓過她一頭,不把她看在眼裡了,又說她離不開家,不高興和我到外面去。這本來很好打商量,我還正愁著沒有路子調她到縣上去哩。現在的問題是,我無法從根本上讓孔老師滿意。她也清楚,這個副縣長,我個人去爭爭不到手,弄到頭上來了,要甩也難甩得脫。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結局,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人家給我看手相,說我在婚姻問題上必有一次大挫折,我本來不相信這一套,現在硬是應驗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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