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淚汪汪的一對杏核兒眼 四

為選舉的事情,確實弄得于海洋好一場不痛快。

縣人代會第一天預選,他得票數很高,屬於百分之百當選之列。不想就在這時候傳出一種說法,說于海洋所以有資格被提名為候選人,是由於不久前軍區報紙和省報上同時登載了關於他的一篇報道。而這篇報道,有多處弄虛作假,不符合事實。這一下當然就成了問題,人們在嘁嘁喳喳,覺得不弄清楚不行。

報道出自縣人武部一位宣傳幹事的手筆,他的意圖並不壞,但壞事也就壞在他的這種不壞的意圖上。他一心要為複員轉業軍人提供一個效法的榜樣,總想把于海洋的有關事迹加工得更突出、更完整、更無可爭辯,明知失實,又以為未嘗不可。

于海洋上過農中,對煙葉的育苗、移栽、烘烤,各方面都掌握了一定知識,又從外地引進了良種「G28」,他種烤煙在周圍幾十里無人不曉得的。報道上講,他經常外出為新煙戶做示範,還刻印了三百份技術指導資料,主動送上門去。請注意,此處不確,實際他只刻印了一百五十份。不知宣傳幹事何苦來要把這個數字擴大一倍,一百五十份也不少了,如果不夠用,他再加印也不遲。

大隊剛搞包產到戶,原是各戶分散打農藥,因為行動不統一,又不大得法,蟲害治不絕,反倒經常發生燒壞莊稼的事,要不就是哪家的牲畜又中了毒。于海洋發起,由七戶社員聯合辦了一個植保小組,湊錢買了兩台「泰山-18型」彌霧噴粉機,無償地為本大隊社員和鄰近社隊噴洒農藥,及時防治了蟲害,保證了增產。請注意,此處又有虛假,實際上他們是按畝收費的,一個錢也不少要。作者習慣於滿腔熱情地報道支援他人而不計報酬的共產主義風格,覺得只有這樣才圓滿。他本應當想到,對於那些接受過援助的社員們來說,這是多麼不圓滿。大家都要吃飯的,難道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要人家白白為自己出錢出工嗎?

另一個明顯的不妥之處,是把于海洋稱為全縣,甚至說是全省首先帶頭分到一家一戶作田的先進典型。在本大隊,起初倒是由於海洋出了一個主意,允許社員在集體包穀地里套種紅薯。誰套種哪塊地,哪塊地就交給誰管理,年終算工,而套種的紅薯,不論產量多少完全歸自己。為了多收紅薯,一家比一家捨得投工投肥。結果紅薯和包穀爭著長,彷彿各不相讓,要討得主人的喜愛。連那些六七十歲的老農也不敢相信,本大隊干燒瘦薄的坡土,地力竟也是如此深厚,未可限量。然而人們也不能不同時感到惋惜,這其實還只是抓住了小的一頭,土是次要的,田,田才是主要的,是大的一頭!於是水到渠成,第二年穀雨之前,大家商商量量就把田、土全部丈量開了。當初于海洋生怕事情敗露了吃罪不起,想了好多鬼辦法遮掩著,又何曾想到過日後還可以登報當先進典型呢?宣傳幹事硬要替于海洋去爭這個發明權,實在大可不必。一個縣一個省地面大得很,究竟是誰最先採取了這樣行動的,很難準確地加以查考,同時也很難講在後的就一定是學了在先的。人們在二三十年交錯著甘甜與苦澀的生活經歷中,在飢腸轆轆中,各自都獲得了足夠的啟示。這樣的啟示明白無誤,高出於赫然印在紙面上的種種閃放出哲理光芒的定義論說。這裡不妨也借用一個「最」字,就稱之為「最高」啟示好了。

失實更為嚴重、更為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報道有好幾處寫著「大隊黨支部書記于海洋帶領廣大社員群眾」這個話。一個大隊,連不滿月的娃兒都算在內,也還是屈指可數的,又能「廣大」到哪裡去?如此虛張聲勢,且不去說它,算是用詞不當罷。那麼,一沒有任命,二不曾改選,于海洋又是何年何月當上了支部書記的呢?一些農村支部,組織上的鬆散混亂幾乎是不敢想像的。公社黨委召開大隊黨支部書記會議,下面可以隨意指派一名非黨群眾代理出席。于海洋是中共正式黨員,他何止可以代替年事已高的黨支書到公社去「聽」會,大隊支部工作事實上早已經由這位複員軍人在撐著了。情況雖如此,報道作者想當然地給他安上支部書記的正式頭銜,可就構成了一個原則問題,一下把他推到十分難堪的境地。老年人常誇獎于海洋說:「我們海洋,算得是一隻會咬人的狗咧!」咬人的狗,不出聲只管下口,那些汪汪叫的只管在叫,並不動真的。于海洋為大家辦了多少事情,從不咋咋呼呼地顯示自己。不想會倒轉過來,變成了他是如此善於吹噓自己,獵取榮譽,又竟然冒充一級黨組織的負責人,這也太不成話了!

現在,于海洋對孔卉講起這些情況,三言兩語就解釋得明明白白,況且見報的稿子也並沒有經他看過,責任不在他。而在縣人代會上,于海洋卻沒有講一句話去辯解,也不同意別的同志出面為他做出澄清。

「正式選舉,我還算是當選了。」于海洋苦笑說,「可是比預選少了整整四十票。這當然無所謂,個人也不應該去計算這些。可是我總搞不通,預選投的那些票,也該是出於對候選人的信任吧,為什麼過了一夜,就決定收回信任了?」

「這叫作早晚市價不同。」孔卉做出結論。

「這不比平時,你在背後罵娘,我只作聽不見。當著全體縣人民代表,我出不起這個丑。」

「你大概沒有想到,那篇報道會成為爭奪選票的砝碼。讓你這邊失了斤兩,人家那邊自然就越發壓秤了。」孔卉一語道破,又說,「一些候選人我曉得的,這一位有這一位的來頭,那一位有那一位的背景;這一位是屬於某一坨里的,那一位又屬於某書記的人。」

「我不屬於任何勢力範圍,我不是任何人的人。」于海洋憤憤地說。

「正因為這樣,人家都瞄準了你這目標,你是最容易打落的。而且,你恐怕也想不起要請人吃酒聚餐,那人家為什麼一定要在你的名字上畫圈圈呢?」

于海洋暗暗驚異著,這些情況他當然心中有數,他原不想同孔卉談及這些,誰知這位鄉村女教師對於縣裡的最新動態竟是如此明了。

「情況怕還不像你講的那樣嚴重吧!」于海洋訥訥地說。

「還要多麼嚴重?!為請酒拉選票,城裡的海參、魷魚、牛蹄筋、豆腐果,這些通通脫銷,黃花木耳都難得找了。」

二娘開始在上飯菜了,有二娘在,完全改換了另外的話題,凈談些不相干的事。飯後,孔卉起身告辭,二娘忙向她的侄子發出指令:

「海洋!送送孔老師去,天大黑了。」

孔卉沒有拒絕複員軍人的護送,她原是有許多許多話,要留在路上,在夜色朦朧中,輕聲慢語地對他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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