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淚汪汪的一對杏核兒眼 一

于海洋當了六年兵,超過服役期一倍,正夠取得一名解放軍戰士理應得到的雙重榮譽。不過也的確把人熬「老」了。他複員還鄉,刻不容緩的第一樁大事,就是接媳婦成家。在當兵期間,父母親相繼去世,他回家來是一個獨人過日子了。從談戀愛找對象的角度看,具備這樣的條件真可說是得天獨厚,到哪裡去找這種人家?上無公婆父母,下無妯娌姐妹,為未來的女主人留出了廣闊自由的天地。誰知兩年多了,先後談過十幾個,都沒有能談得攏。

從前,拿到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大印的複員證明書,等於拿到了大學畢業文憑,拿到了碩士、博士學位,有恃無恐,只等候分配一個大致滿意的工作就行了。現在不同,各地的待業大軍已經夠龐大的了,不好再把每年的退役士兵編入這個行列,改為執行「哪裡來哪裡去」的原則。服兵役是一個公民對國家應盡的義務,是無代價的,本來無話可說。可是這一來,農村戰士就如同撲棱著翅膀白白在外面繞了一個大圈,到頭來還是回家「苦」工分兒。女方一經弄明白了這個情況,先就涼了半截。穿一身去掉了領章帽徽的的確良軍服,並不能指望轉吃商品糧,那還有什麼新鮮之處,還有什麼巧妙之處?

其次,一個戰士的複員費究竟是多少,也很容易查問清楚。人們言傳中的一筆數目,往往比實有數目膨脹出了十倍、二十倍。就算男方願意把二百元複員費一個不剩「潑」上去,對於有始有終操辦一場婚事,也不過是一個象徵性數字,這又是足以讓女方大失所望的。

不錯,死了公婆長輩,倒是要自由自在得多。不過相比之下,這又未見得是那樣事關緊要。反轉來講,設想男方有爹老子在,並且又是在縣裡、區里,至少是在公社「負責」,或者是哪一個部門、哪一個單位,比方說是物資局的一位頭頭腦腦,那自然又當別論啰!

戰爭中諸多因素是如此錯綜複雜,相互制約。于海洋看上去處於多麼強有力的戰略地位,卻原來全線處於劣勢。如果不是家門上的一位二娘傾全力馳援,他本來動員不起什麼力量來改變戰局的。

二娘早年改嫁在幾十里路以外的桂花公社,總還牽掛著這個沒有了爹娘老子的侄兒不曾成家。于海洋從部隊一回來,她就積極展開攻勢,雖幾次出師不利,老婆婆的情緒並沒有受影響。隨後的一次戰役,竟意外地大獲全勝,為她的侄子「說」成功了本公社小學校一位民辦教師。

女教師名叫孔卉。孔卉的同事李老師,和于海洋二娘家沾著親。一次偶然機會,孔卉陪李老師去於二娘家做客,她無意間問起鏡框里的一張軍人照片是誰,這一下等於為二娘出了一個演講的題目,老婆婆極有興緻地講起了她先前那一家的侄子于海洋。講他小時候有多麼憨厚老實,炒油菜里有幾塊腌肉,爹媽不分撥一塊在他碗里,他不會動筷子去搛;講他上學如何曉得用功,走在田坎上還在背書,滑下稻田,泥水嘩啦地爬起去,接著又往下背;又講他在部隊上如何吃得苦受得累,所以不過半年就當上了副班長,入了組織。於二娘講這些,完全是出於話多語稠那一種類型婦女的習性,並非有意在兩位未婚的女教師面前為她侄子做廣告。先前談過的幾家,女娃兒人才中等,又沒有文化,人家尚且不幹,更不消說眼面前這兩個姑娘,雖說兩個都是「民辦」,老師的身價還是在那裡擺起的。鄉下教師們向來如此,只在他們的圈子以內自行解決,作成對對。一位男老師找一個女社員猶可,讓哪位女老師嫁給一個普通男社員,則不大行得通。于海洋倒也是農辦高中畢業生,不過既然他終於還是落到了今天的地步,也就不必徒勞無益去糾纏一位女教師了。個中情形,二娘很清楚,她不會自討無趣。可是她發現,孔卉是那樣入神地在聽她演講,時不時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插問幾句話。二娘不是那種腦神經已經發木的不中用的老太婆,心中暗暗一動,這個鬼精鬼精的老師丫頭,她怕是有意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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