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花泛 五

月兒果然是個會穿戴的。碎花兒細布褂,毛藍褲子,既不老氣,又不扎眼。上下身都還是幾成新,可已經顯緊巴了點,褲腳也吊高了。當初裁的尺寸太嚴格了些,沒有富餘出一點來,適應身體的發育。月兒還學著縣劇團里那些女孩子,兩條長辮子併攏來,用小手絹扎住。她說辮子不紮起,幹活時候一貓腰就拖下來,怪討嫌人的。

那婆婆果然是嘴巴不讓人,一面泡上細茶來,不住地和夏國佑數落媳婦,這不是,那不是,說:「要是你有伢兒拖累,再不你是有身孕。那我沒得話說,不要你動,該是甜該是酸,我辦得來你吃。你一沒伢兒,二不是有喜拖著,輕身的一個人,屋裡百事不問,吃飽了碗一撂就走。夏同志說說,有這麼做媳婦的嗎?」看來,除非媳婦生了孩子,有了身孕,她那一百樣的不是,才能得到原諒。

隔壁的一個大嫂最摸底細,不免在旁邊打趣兩句,說:「既然這麼,叫夏同志回去和繼五說說,打了脫離算了。再找一個合你老人家意的。」

婆婆說:「莫,慪著過吧。再找一個作興還趕不上這個。」

沒過多一會兒,婆婆端上來尖尖的一碗油麵,放了腌肉,糍粑,浮面有兩個荷包蛋。此地待客是這樣的規程,隨你來早來晚,在正頓飯以前,先要上一碗油麵吃。夏國佑挑了幾筷子面,吃了一個荷包蛋,道聲「多謝多謝」,放下筷子。家鄉是這樣的風俗,你不吃,人家不高興;你一下吃個精光,人家也不愛。須得吃一半剩一半,取的是個「有吃有剩」的話。婆婆按住夏國佑,非叫他吃光了不可。夏國佑推不過,也就從了主人。現在誰還指望借取那麼一個吉利兒呢,實在用不著了。

上燈以後,夏國佑請婆婆和月兒都到客堂來坐,對著明亮的大玻璃罩燈,家長里短拉開了。夏國佑先談到,繼五在部隊整天喜滋滋的,接到家裡信,可就有點上愁了。要是家裡和和睦睦,繼五在部隊就更安心了。夏國佑和月兒說,母親上了年紀,一個人操勞家務,忙時還要出工,得空要分婆婆一些雜碎生活去。兒子不在家,做媳婦的要擔起兩個人的孝心。回頭來又說婆婆,月兒在隊上負著責任,時間不寬裕,照顧老人差些。婆婆既是那麼疼媳婦,她有個裡到外不到的,也就不能細挑去了。實在不如意,叫到跟前批評她幾句,不消慪氣,更不必朝別處想去,什麼二娘不二娘的,這完全是老人多心。莫說是二娘,就是外姓人,在懷裡看大他,照樣也如同親生。老人家養育了一個革命戰士,對革命是有功的,繼五他們不待說,人們也忘不了你這位好媽媽。

夏國佑慢慢吞吞的,說得婆婆不由不眯細著眼睛笑。婆婆說:「還是當兵好,把人當得靈性透了,看這伢兒說出話來,句句入情,句句在理。」

楊繼五是炊事班長。母親和月兒明白,炊事兵一樣光榮,不比誰矮一肩低一頭。月兒總還有點遺憾,月兒想,當的坦克兵,開上坦克車嗚嚕嗚嚕的,那才威虎。

月兒問夏國佑:「他干別的不行嗎?」

夏國佑說:「怎麼不行,誰生就的光會做飯。繼五到炊事班,是百里挑一挑上的,差不多的人,要求去還要求不上哩。干伙房要實打實肯悶著頭乾的,早起晚睡,不怕臟不怕累。從前我們連有一個炊事兵,小夥子蠻精明,又有文化,就是學不會做飯。他炸出的油條,皮里巴嘰咬不動,開飯時候同志們就嚷嚷:『來吧,嘗嘗塑料油條!』以後他思想搞通了,自己才坦白出來,他並不是學不會,他不學,怕學好了出不去炊事班;伙房苦,他嗆不住。

「繼五他們班,『先進食堂』的紅旗掛了幾年,沒哪個奪了去,平素在營房裡不說,忽然間一個命令。部隊要拉出去,背起行軍鍋,挑起油挑子就走。冰天雪地里,要什麼沒什麼,全連一百多號人,給你一點零十分鐘,要開飯,這可就見功夫了。沒得灶,就地挖;沒得柴,上山打去;沒得水,拿十字鎬刨冰塊化水;沒得案板,在油布上和面。一點零十分到了,開飯!兩菜一湯,病號是肉餡兒餛飩。

「炊事工作,柴米油鹽打手裡流,要會做人家。繼五自小討米,苦寒過的,很會做人家。每天稱米稱黃豆,難保不拋撒一點,繼五總是一粒兒一粒兒捏起來,吹了灰土,放進麻袋裡。他出差上瀋陽幾天,瀋陽是個大地方,有錢不愁花,繼五除買了一根冰棍兒,一個錢也沒花。有的同志衣服不夠穿,繼五解開包袱,拿出新襯衫送給人穿。大家要發幾套都是幾套,他怎麼有多的給人?他會穿,洗的時候手可輕了,不拿石頭砸。領子破了,拆下來翻個過兒,又是好的。穿衣服就是這樣,整齊乾淨為是;誰穿得新,誰穿得好,繼五不和人家比那個……」

月兒聽著聽著,後尾的話像是沖著她來的。月兒笑了,一撇嘴說:「對我有意見就提唄,不用比著人家掇點我。人家了得起,我敢和人家往一塊站。」

夏國佑說:「怎麼,我說繼五好,你不服氣是啵。原也是的嘛,他有什麼了不起,到過年時候看吧,哪個前哪個後還難說哩!」

月兒跺著腳嚷起來:「啊唷唷,這死鬼,好不好把信拿給人看,一輩子莫指望我再寫信了。」

「哪個前哪個後還難說。」這是月兒給丈夫信上的話。他們倆夫婦說定到過年的時候要來個評比。

夏國佑心裡想說,月兒這話可不是逗嘴的,回去見了楊繼五,當真要警告他一下:小夥子,你松不得一口氣的,不信你試試看。

夏國佑這天住在楊繼五家裡。客堂里支起一個竹床,婆婆取出一條被子給客人蓋。

第二天早上,雨還淅淅瀝瀝地下。夏國佑起來,婆婆正燒火,灶台邊堆了一大堆紮好的稻草把兒。這麼紮起來,又好添,又燒得省。

婆婆小聲和夏國佑說:「看人家繼五他屋裡的,不曉得幾時就起來了,扎了這麼多草把子。」

正吃早飯雨停了。天搗蛋,停一陣落一陣。月兒緊扒拉幾口,撂下碗說:「夏同志和媽說說話,我不陪你了,趁住雨我們栽棉花去。時令挨不得,要和天老子打游擊。怕澆垮了營養缽,不住雨棉花不好栽的。」

月兒急急忙忙出去,不大會兒,又引著兩個婦女跑回來。這兩個女社員年輕得要命,可是連拖帶抱,都是兩三個孩子。月兒求婆婆替她這兩名隊員看著孩子,好叫她們栽棉花去。兩位年輕的母親道謝著,把孩子交給婆婆,和月兒一路去了。跑出門外去,還送回來唧唧嘎嘎的笑聲,不知笑的什麼。

婆婆和夏國佑訴苦說:「你看看,生怕我閑出病來,往家裡替我攬生活。我這客堂里清靜不了,常時就是這麼,開著不收錢的託兒所。」老人隨說隨擺好了搖床和小板凳,安置孩子們坐下玩。抱起一個細崽,在臉上親了一個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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