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花泛 三

桃兒幫夏國佑拎著東西,倆人一前一後,順著彎曲的小路走。

夏國佑說:「我帶回那個包包里,有你一雙膠鞋。」

桃兒說:「鞋面是什麼色氣,海藍的吧?」

「海藍的。」

「多大的碼兒?」

「三五的。」

「誰稀奇那個,我才懶得穿。」

在家鄉地方,人們圖了下田方便,很少穿鞋子。姑娘們褲腳挽得老高,整天光著腳片兒。可是她們很喜愛鞋子,用零碎花布一條一條拼起來做鞋面,底兒菲薄。像春生捎回來的海藍面膠鞋,就越發招人喜愛了。

江春生母親託人寫信給兒子說,什麼都替他操持好了,帳子也有了,叫他無論如何八月節要回來結婚。說哪怕頭天過了事,第二天就回部隊也要得。桃兒她媽,也常到春生家來嘟噥,說:「到立秋桃兒就滿二十一了,你們想看她老在娘屋裡是怎麼。」桃兒下邊有個妹妹,十八九了,急著要出嫁。礙就礙在這裡,不打發了姐姐,不好先把妹妹搡出去唦!江春生收到信,不大當回事,他知道,老人們無非是嘈嘈得厲害。他擔心的倒是桃兒那一頭。母親信里說,桃兒嘴上不明提,心裡可惱透了做老人的。不定幾時,平白地沉下臉子來,摔摔打打給人看。果然要是這樣,那可就麻纏大了。桃兒只要有了主張,總是不言不語採取行動。江春生擔心桃兒會突然間找到部隊上來。如果桃兒有信來,管她明說不明說,總可以知道她的意思,不曉得為什麼,偏又好久好久斷了信了。江春生和夏國佑談了這些情況,叫他到家裡了解了解,親自和桃兒談談。

夏國佑問桃兒:「和春生的事兒,你有什麼打算?」

桃兒說:「打算什麼?我沒得打算。」

說桃兒平白無故摔摔打打的話,是老人演義出來的。桃兒和她團小組裡的幾個姑娘,常一道去「宣傳」人家,說結婚太早,對國家對個人都沒有好處。桃兒一籽一瓣的,比誰都講得有條理,她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哪能先不先就作起打算來。

夏國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又問桃兒:「你怎麼總不寫信給春生?」

桃兒鼓突起嘴說:「倒還問我,連打七八十來封去,一封都換不轉來。來一封,占不滿半張紙,橫看豎看就那麼一句話——望你好好勞動——還消說得,旁的不行,勞動上我還能落下。不耐煩就省了紙不寫唄!」

鬧了半天,這細妹子是賭上了氣。春生這傢伙,好不講理,抱怨人家斷了信,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夏國佑心裡罵著江春生,由不得笑出來。

桃兒可不覺著是什麼好笑的事。桃兒說:「這幾年人家在部隊上,進步是蠻快的。組織問題解決了,這一點我先就比不了。人家是炮長,是特等射手,三年得了三個先進,又評上了學文化標兵,連身碼個頭兒也高大多了。我自是喜不盡的,可又不知怎麼,越是喜,心裡越有點毛毛扎扎的,亂。我是夠不上人家了哩!你看,連封信都不願意給寫了。」

這至少是江春生可以接受的一個教訓:要抽空寫寫信。「望你好好勞動」這話很重要。不妨還豐富些。當然,也不必去照抄書上的什麼現成話兒,隔一個時候,如實寫一寫自己的思想和學習、生活情況,就再好不過。

夏國佑說:「什麼夠上夠不上,說得好嚇人。你兩個自幼一道盤泥巴的,你還不了解春生,早晚就是那麼大大咧咧的,加上實在也忙點,手又不勤快,信寫稀了。寫信不多是不多,他可沒少念你哩。得空和我們嘮起來,桃兒長桃兒短的,不知道臉紅。」

桃兒說:「哪個要他念,害得人家打噴嚏罷了。」隨手在路邊掐了一根草莖兒嚼著,苦絲絲的,苦裡透甜。

桃兒送了老遠,夏國佑接過東西,叫她轉去。桃兒說她本想再送送,可是看天快過午了,午飯以後有一陣休息,她們「細妹子服務組」要利用這段時間碰碰頭,她怕誤事,不能再遠送了。

夏國佑問:「什麼細妹子組?」

桃兒說:「這不算個正式的名字,是幾個細妹子鬧起來的,人們順口就這麼叫開了。」

有一次,灣子里一個單身漢在塘沿上洗衣服,他不是洗,只管上腳踩,踩能踩得乾淨嗎?桃兒看見,過去替他洗了。以後,桃兒洗衣服總捎著他的洗。晾乾了,折得平平整整送了去給他。桃兒想,單身社員不止他一個,灣子里還有幾家孤老戶,要是都能照應到,心裡才利亮。桃兒一個人當然不濟事,她約了幾個細妹子一道干。

桃兒和姐妹們說:「逢年過節,到孤老戶去幫幫忙,那好說哩;常時不遇的,我們不一樣,硬是要包下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能缺了他們的水,不能少了他們的柴。他們的衣服被絮,當洗就洗,當補就補,怕的是一時新鮮,長不了,那還不如不來。」

細妹子們個個下了保證,當天就起手了。家務勞動,說不上有多麼沉重,長此以往,可也就並不輕省。桃兒她們除了一樣出工,自己家裡雜七麻八也還有做不完的事,全指著擠時間到那幾戶人家去服務。桃兒清早起來,先要去給一位五保奶奶挑水,顧不上梳頭,長頭髮一蓬子披散著。挑起桶一路走,一路勾起胳膊梳頭。

夏國佑問桃兒:「你們怎麼不吸收男的?」

桃兒說:「他們見我們鬧,慪了氣,也成起一個組來,不和我們搭邊兒。」

「洗衣服挑水你們包了,他們幹什麼?」

「落了雨,坡路走不得,他們挑沙子墊路,修整塘壩,幫供銷社挑豆餅,還干別的。反正摽上了勁,想蓋過我們去。」

分手時候,桃兒和夏國佑說,過幾天去夏家大屋找他,托他帶點東西給春生。

夏國佑說:「帶什麼?馱不動我可不幹。」

桃兒說:「一個日記本兒,紙雪白的。他的字寫得好,給他使喚。」

夏國佑說:「怕是早就買下了,等著人捎去。」

「不是買的,是公社團委會送給的。」桃兒會說話,她不說是獎給的,說送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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