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老田 三

阿哥老田在我們苦聰寨住了三年。起先,寨子上不滿十家,過後添加到了三十多家。阿哥老田到了哪家,就跟那家人一個鍋里打包穀糊糊吃;到了哪家,就跟那家人抱一個竹筒喝水。三年來,寨子上有五個婆娘生孩子,五個孩子都是請阿哥老田給取的名兒。

冬天裡,我們苦聰人總是要圍著火塘坐夜,從天黑坐到後半夜,火塘里的火熄滅了才去睡。坐夜是人們拉閑話的好時候。老一輩的人又在對阿哥老田說,要他不要回北方老家去了,就在苦聰寨做姑爺該是多麼好。還說要把寨子上頂頂好看的姑娘嫁給他。阿哥老田聽了這話,總也不作聲,只是嘿嘿嘿地在那裡笑。

可我,每次聽見這話總是那麼心慌,覺得出臉上一陣一陣在發燒。我猜想,老人們這話準是指我說的。除了我,還能是哪個?可是再一想,我算得是寨子上頂頂好看的姑娘嗎?我瘦骨嶙峋的,頭髮梢又發黃,有哪一樣好看呢?我數算了下,寨子上至少有三個姑娘比我俊俏得多。自己覺得再沒有那麼喪氣的了,好一陣打不起精神來。

有一次,我去割牛草,在芭蕉林里正巧跟阿哥老田走了個照面。他站住了,沒作聲,我也站住了,也沒作聲,兩人就這樣低下頭,悄不言聲地站著。過了好一陣,他邁步朝我這邊來,我也邁步朝他那邊去。林子里路很窄,他斜著肩膀,我也斜著肩膀,兩人錯過身,走了,走了!他是不是回頭來看過呢?我不知道,我沒敢回頭去看。

上級來了一道命令,要調阿哥老田走。大軍講,命令一下如山倒,他是非走不可的了。寨子上的人急了,拖住阿哥老田不撒手,好多人眼窩都哭紅了,我跟小弟也都在哭。爺爺生氣說:「哭的什麼!你們好糊塗,阿哥老田是大樹大材料,不能總耽擱在我們這個小寨子上。再說,還有別的同志來替換他,大軍個個都像是阿哥老田這樣的。」爺爺把臉背轉過去,也在偷偷擦抹眼淚。

這天下晚,各家各戶都整了甜酒和黏米粑粑,請阿哥老田去做客。爺爺把人們攔住了,說阿哥老田總是一大早爬起來,跟寨子上的人一道下地,晚來在大草房裡教大家讀書認字,黑夜又點著洋蠟在寫呀寫的,沒有個完。你們算算看,一年到頭阿哥老田從來沒有踏踏實實睡過一個夜晚。明日他要走遠路了,最後一個黑天,要讓他早早睡下,一覺睡到大天光。

第二天一早,寨子上的人就擁到阿哥老田屋裡去,連個人影也找不見,他的行李一樣也沒有收拾好。你猜他到哪兒去了?他到牛欄去了。寨子上養牛的幾戶人,照阿哥老田的主意,集體修建了一個大牛欄,輪流看養著。前不久又向政府借錢,添了幾頭黃牛。先前的欄里拴不下了,另起了一個牛欄,只是圍牆一直沒有壘起來。阿哥老田一夜沒睡,把牛欄的圍牆給壘得好好的了。他說:「你們瞧!那頭母牛快要下犢子了,眼看一天比一天冷,不把牆打起來,我走了怎麼放得下心。」

你想呵!老輩子的時候,漢人跟苦聰要不是親骨親血,到後世來怎麼會有阿哥老田這樣的人呢!

要送阿哥老田上路啦。我把辮子打散開,重新編過一道,把剛剛做的一件藍花布衫罩在外面,又把我捨不得戴的一副銀手鐲也戴起。這對手鐲,是爺爺用一張狐子皮給我討換來的,奶白顏色,光光亮亮,再沒有那麼惹眼的了。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不知怎麼,我怕了!真是見鬼,我怕的什麼,全寨子的人都去送他,沒出嫁的幾個姑娘家也都要去送他,單單就顯出我了嗎?說是這麼說,可我的心怦怦地直跳,慌亂得要命,我給自己下了命令,不去送他。就把小弟叫到一邊說,我求你了,幫姐姐一個忙。我脫下一隻鐲子,要他悄悄送給阿哥老田……

阿哥老田走了,走遠了!走遠了!

阿哥老田把他的心留給了苦聰人。可是,他把我的心連同我的一隻手鐲帶走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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