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雪松

我真的很可憐這個傷員。他的頭,差不多整個兒纏著紗布,只給眼睛和嘴留出兩道縫來。眼窩裡一圈發藍,塌下去老深,直直地沖你一瞧,真有點怕人。右臂扭傷倒沒什麼,左腿流血過多,已經瘦得像根鐵鍬把了。看樣子,十來八個月別想脫離石膏繃帶。

不過,說實在的,我多少也有點厭煩他。

他口渴了,就把身子一欠,「護士,水!」想吃東西,身子一欠,「護士,肚子餓了!」晚上不想睡覺,又把身子一欠,「護士,找本書來!」我問他要什麼書。「書就是書,有字兒就行!」我從當護士第一天起,就為這個職業感到驕傲。可是,他喊叫護士,粗聲粗氣的,缺少起碼的尊重,讓人受不了。

是嫌病房不稱心嗎?四外一層又一層的雪山,樹林里這幾排木板房,還是靠我們自己兩隻手蓋起來的,這是邊疆啊!難道有意要擺擺幹部派頭嗎?嚇唬誰!正營級又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是不是我護理不好,得罪了他?黑夜白日,像個小丫頭一樣伺候著你,還要怎麼樣?

不對!根本不對。這是我胡亂猜測。天數一長,我才慢慢看出來,他這樣彆扭,這樣煩躁,這樣凶,沒有別的,不過是在掩蓋自己的煩惱和痛苦。不待說,這痛苦當然是指內心的,傷口的痛苦他壓根就不在乎。

一天,我去給他換繃帶,他睡著了,我就坐在床邊等。見他枕頭底下露出一張信紙,下角寫著「秋蓉」兩個字。

這名字,一眼就瞧得出,不像男人的名字。我尋思,莫不是還有誰喜歡這個性情古怪的人嗎?本想拿起來看看,偷看人家的信不好,我就忍住了。

這時,他翻了個身,他並沒睡:「你是不是想看看那封信?」

「不,怎麼能看你私人的信呢?」

「那有什麼,想看就看唄!」我接過了信。

趙教導員:

你好!想你一定很忙吧!

上月,我給周明同志寫去幾封信,始終沒有迴音。想是他的工作有調動,已經離開你營,麻煩你寫一個地址給我,最好寫詳細一些,行嗎?因為要上課,此信寫得很潦草,請原諒。

我盼望著你的回信,千萬千萬。

我看完信問他:「這是……你們有幾個小孩了?」

「什麼呀!別胡說八道!」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口氣也挺嚴重,好像我這句話立時就會闖出什麼大亂子,我知道自己失口了。不過,我可以斷定他們肯定不是一般同志關係。

「你怎麼不回信啊?」我又問他。

他遲疑了一下,強詞奪理地回答說:

「這,你還不知道?左手不靈,右手纏著繃帶,叫我怎麼寫?」

「哎喲!你傻了還是怎麼的!為什麼不早作聲?」

我忙著找紙、找筆、找信封,預備替他好好寫封信。這樣的好事,不用說我們當護士的,誰不樂意幫忙啊?

「開始吧!你說一句我寫一句。」

他苦笑了一下,「你就寫:周明不在人世了,死了!早已經死了!」說完把兩眼一閉,不再作聲了。

人家都快急死了,一封信接一封信找他,向部隊領導求援。他呢?可倒好,壓根兒沒有那麼回事似的。

我說:「你別瞎扯了,快說,怎麼寫?」

可是,他仍然不理我,這使我暗暗吃驚起來。我想,一定是他變了卦。要不,他幹嗎要這麼說呢?變卦不變卦,你總該把話給人家講明呀!這樣賭氣怎麼了結呢?

「不管怎麼樣,周明同志,至少你應當給人家回封信。」我向他提出意見。

他連眼都沒有睜一下,很不耐煩地說:

「夠啦夠啦!你讓我安靜坐一會兒行不行!」

瞧!好心好意的,反叫他戧了一頓。算了!管別人閑事幹什麼。我也不作聲了,就動手給他換繃帶。不過,我心裡實在替那個姑娘難過。

當天深夜,正輪我值班。外邊狂風卷著大雪,整個森林都吼叫起來了。就在這種淹沒一切的聲音里,我聽見周明在病室里喊:「護士!護士!」我趕忙提著馬燈進了病房。

他說要喝水,倒了一杯又不喝,叫我在旁邊坐一會兒。待了一陣,他忽然說:

「寫吧,替我寫一封,要不總不算了事!」

提起寫信,我還想著上回受他的頂撞,他就像早忘到一邊去了,只管對我說:

「你先寫:今年三月,我隨著康藏公路指揮部踏勘隊到怒江勘察線路,不留神從山上摔下去,受了傷,現在還躺在醫院裡。」

「就這些?」

「嗯!就這些。」

其實,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上星期有個記者來訪問他,我在旁邊聽到他講了。

……在怒江峽谷,踏勘隊必須攔腰穿過一道花崗岩峭壁,約有三十多米寬,立陡立陡的,上邊望不到頂,下邊就是急流滾滾的怒江。不說是人,就連猴子也難過去。為了不使所有人都去冒九死一生的危險,確定先由一個人爬上去,在石縫裡釘進幾根鋼釺,拴上很粗很粗的保險繩,然後一個一個抓緊繩子慢慢過去。

這一項光榮任務,全隊的人都想爭取到手,就連女測繪員也報了名。周明是踏勘隊領導,他說了算,最後他還是把任務下達給他自己了。他有兩條理由,足以使別人心服口服:第一,他有經驗,解放戰爭時是個登城能手;第二,他曾經橫渡過黃河,萬一掉下水也沒有大問題。

他這樣說,不過是為了堵住下邊同志的嘴,不好再和他爭。實際上他心裡很明白,戰爭年代登城有雲梯,還有戰友們幫著。現在他面前這一道光禿禿的峭壁,像是刀切過似的,沒有一點什麼可以攀爬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人從旁邊搭一把手,只能是單兵作戰。而黃河又怎麼能和怒江比?怒江峽谷的漩渦就像開了鍋,別說是一個人,就是掉進一片樹葉子,也得卷到水底去。

不管怎麼樣,這個戰鬥任務周明拿下來了。當然,不能說他一點思想鬥爭也不曾有過。他在這一道花崗岩「閘門」前面停下來,連著抽了三支煙。在這三支煙的時間裡,他反覆地改變著一兩個字的決定,過!還是退回?終於,他脫掉衣服長褲,脫掉鞋子,兩臂平伸,面孔和腹部貼緊峭壁,開始了他全程總共三十米的「萬里長征」。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赤裸裸的人體十字架,沿著一道狹窄的塄坎,兩腳交替著,一寸一寸地向那邊移動。不知用了多長時間,總算是「蹭」過去了。這時候他才感覺,一身冷汗在往下淌。要知道,只要身體有一丁點不平衡,或是腳底下稍有一丁點不穩當,他肯定就沒命了。

就這樣,他選擇幾處合適的地方釘下鋼釺,拴好繩索。自己先來回試著走了一趟,然後才讓大家魚貫而過。走過的人多了,有一塊小石頭鬆動了。周明最後一個過去,一腳踩垮,手沒有抓住保險繩,摔下去了。幸虧底下有一道山水沖成的石槽,把他卡住了,可是帶下去的石頭正砸在他身上,失血過多,一下休克過去了……

我自作主張,詳詳細細寫了他受傷的經過,隨後又問他:

「還寫什麼不?」

「再添一句。就說,關於那事,我同意她的意見,完全同意!」

他說著,嘴唇都有點發抖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使他這樣激動呢?我問:「你同意她的什麼意見呢?」

他沒應聲,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來遞給我。也是秋蓉寫的,不過比我看到過的那一封日期要早,紙都揉爛了。前面一張紙上,不外乎一些問候或什麼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張上,她寫道:

……我常常在幻想,想得很細微,很真切,說起來都有些可笑。我想過,我們應當有一間什麼樣的房子,窗帘是什麼樣色,桌上擺設一些什麼小東西,書架上又擺些什麼書,我們還要有一個收音機,有一架風琴。我想過,早上,我們分手去做各人的工作,晚上都回到家裡來。星期天,我們可以到電影院去,或是到馬路上走走,看看來來往往各種各樣的人。……

但是,當我冷靜的時候,就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空想。你走得那樣遠,收到你的一封信,聽到你的一句話都很難。大約,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不記得我們的過去了。我,你知道,一生也不想離開這裡,不想離開學校,不想離開這些孩子們。這樣看來,只怕我們之間就很難建立一種共同的生活。

請你原諒我,周明!我覺得還不如沒有那層關係,那樣對我們倒更自然些。你說是嗎?想來想去,只有這樣了。

不要馬上就忘記我,常寫信來,一行兩行也好,求你!

信寫得夠坦白,夠乾脆的。可是,我對她的同情一下變成氣憤了。哼!原來是這樣一個女人!我不知再該說什麼了,只好不作聲。沉默了一會兒,周明又開始和我交談。顯然,他是把我當做唯一可以傾吐心聲的人了。

「這封信,是在我們踏勘隊出發的那天,也就是我受傷的前一天收到的。當時我沒能從頭至尾看完它,老實說,我心裡別提夠多麼的不痛快!過後,我認真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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