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沒有戰功的老軍人 十五棵向日葵

政治部主任陳再受過很多次傷,身體虛弱,心臟也有問題,完全不能適應高原環境。所以,雖然他本人堅決反對,但還是被調往內地去了。

送何湘回內地的車子已經停在門口,可是她剛剛下了班,隔離衣還沒脫。同志們不免替她著急,進門一看,她的衣物早打好了包,書籍也裝好了箱,只把床上的鋪蓋一卷就完事。大家都很驚奇,院部也直到今早上班才接到命令,剛剛通知了她,她怎麼會來得及先就收拾好了行李呢?何湘默默一笑說:

「我的第六感早告訴我了。」

幾個年輕護士,以一種不以為然的口氣說:

「何醫生,聽說你調動工作完全是因為陳主任,是不是這樣?」

「就算是吧!那又怎麼樣?我可不像你們,隨著愛人換了幾個地方,就哭啊鬧啊!什麼沒有『獨立性』啦!當成『附屬品』啦!可是,誰需要我們這種獨立性呢?照我看,附屬不附屬全在自己,你既然自找麻煩建立了這種關係,那就註定你得建立這種生活。至於說到工作,當然,各有各的事,離他遠些我是內科醫生,離他近些我還是內科醫生,那又為什麼一定要天南地北呢?」

何湘正要催促駕駛員加快速度,車子猛然剎住了。

黃昏時分。兩岸燈光照得通明,山水的咆哮,人們的呼喊以及斧鋸的聲音連響成了一片。事實打消了何湘原先那種僥倖心理——兵站參謀曾經勸告她說,前邊有一座木橋被山洪衝垮,正在搶修,讓她暫時住下聽候消息。她沒有接受這個好心的勸告。她想,很可能橋已經修好了呢。現在,不只是車子過不去,即使單人過河也不可能。只有留下駕駛員看車,自己帶著行李到附近山莊去借宿。

山莊靜靜的,好像無人居住。何湘去叫門,出來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引她穿過牛欄,扶著獨木梯爬上二層平房,那孩子喊道:

「阿媽!是一個『金珠瑪米』(解放軍)姑姑!」

隨即便聽到一個女人在講漢語:

「噢!解放軍同志,請進來呀!怎麼站在外邊?」

何湘彎腰鑽進去,屋裡有一股強烈的酥油氣,她不覺皺了皺眉,但立即又很有禮貌地說:

「要打擾你一夜了,老鄉!因為橋壞了,過不去。」

「怎麼能說打擾的話呢!」那女人指指小凳子說,「快坐下,我知道,橋還沒有修好,我們莊上的人都去幫忙了。」

何湘坐下。借著昏暗的燈光,她看見那女人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微笑著,眯起細長的兩眼打量著她。一條夾帶著紅絨線的長辮子,依照西藏人的習俗在腦袋上盤了兩圈。那深陷的眼窩以及眉頭上瑣細顯著的皺紋,表明她已是經歷了不少艱苦沉重的年月,少說也已經四十多歲了吧!卻又足可斷定,年輕的時候,這張臉盤是相當引人注目的。她背靠著矮桌,斜躺在墊子上,下身蓋著一條半舊的灰毛毯。矮桌上放了幾張漢文報紙,何湘心想,這許是她找來糊窗子用的吧!

轉眼,那孩子端來一碗膻味撲鼻的酥油茶待客,母親隨即吩咐道:「朗嘎!快換一碗清茶,再去把柜子里的水果糖端來!」回頭又對何湘說:「你瞧我這樣,也不能起來招待客人,腿受了傷!」

何湘掀開毛毯,看了看女主人的傷勢,不是太嚴重,但需要養息幾天。依照醫生的職業習慣,她應當問明情況,並儘可能給傷者一些幫助。但何湘尋思:就讓她不知道我是醫生吧!我一個內科醫生,沒有任何藥品,連塊紗布也沒有。我明天一早就得趕路,不能在這裡耽擱。

女主人特別熱情,但見客人總是支支吾吾,毫無交談的興緻,於是便說:

「在車上晃蕩了一天,準是很累了,你早點睡吧!」

何湘順勢道了謝,便隨那孩子轉到隔壁小屋裡去了。她胡亂鋪開行李,不脫衣服躺下去,很久睡不著。連她自己也覺得未免過分了些,算得上是老夫老妻的了,還像結婚前那樣,見不著面,就總安心不下來。或許是沒有要孩子的緣故吧。人們說,女人一做了母親,立刻就會把一大半的情感和時間,從丈夫轉移到孩子身上去。睡吧!睡吧!明天一早橋就會修好的……

天已不早,何湘才忽然醒來,她手忙腳亂捆起行李就要上路。女主人從墊子上欠起身阻攔道:

「瞧把你忙的!剛剛朗嘎去看過了,橋沒有修好,怕還得要一兩天呢!」

何湘撲通把行李扔下,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女主人笑了笑說:

「你那麼急著走,在我們家住得不如意嗎?我一聽就知道你是北方人,不愛吃大米。瞧!我也不能起來擀麵條,就給你拌麵疙瘩吃吧!過來,幫我把這幾根蔥剝一剝。」

這話顯然帶有些哄小孩子的口氣,不僅沒有引起何湘不快,反而讓她忽然意識到,從昨夜到現在,對這個好心的藏族婦女太冷淡。於是忽然間顯得非常快活,一面剝蔥一面沒話找話說:

「你家裡就你和兒子兩口人嗎?」

「不,還有我丈夫,他在政府里當『通司』,就是翻譯,前天隨著獸醫隊到牛場上去了。」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扎瑪伊珍。」

「唔!扎瑪伊珍。怎麼你的漢話講得這樣好?跟你丈夫學的吧?!」

「怎麼跟他?我是漢人哪!」

「真的是嗎?你來這裡幾年了?」

扎瑪伊珍用拌面的筷子向門外指著,反問說:

「你看,土牆那邊,長著一排向日葵。請你一棵一棵數數看,總共是多少棵?」

從門口望去,矮牆旁邊的一排向日葵,長得高大挺直,一棵一棵間隔相等,像是排列整齊的一隊士兵。陽光燦爛,映照著一朵朵金色的花盔。

何湘回答說:「大約有十二三棵吧!」

「你數錯了,姑姑!」在燒火的朗嘎認真糾正說:「那是我阿媽種的向日葵,是十五棵。」

「十五棵,我到這裡已經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扎瑪伊珍的語氣是那麼沉靜,那麼莊嚴,何湘已經猜測出了八九分,她問:

「早就聽人講,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時候,有些老紅軍同志留在了這一帶。你是不是……?」

「什麼老紅軍!」女主人擺手說,「我就怕聽這個話,老紅軍!老紅軍!參加革命的時候,我父親對我說,『去吧!紅軍是我們幹人(窮人)的隊伍!你就算是頂替我吧,我們當紅軍就要當到底。』可是,我掉隊下來了,沒有走完鐵流兩萬五千里。十五年了,我還活著,可我沒有給革命做一點點事,這還不夠我心裡慚愧的嗎?總是說老紅軍!老紅軍!政府還一定要發給每個人五百萬(舊幣)救濟費,送來幾次,到了我也沒有收!」

「為什麼?這完全是應當的呀!」

「那怎麼能收呢?換了你,你也不會收的。自己長著兩隻手,憑什麼要政府白白養活著我?」

「現在,你又參加工作了吧?」

「工作!工作!你知道我是多麼想工作呀!可是我不能和你們比。唉!十五年了,我等於是被蒙著眼睛,被堵著耳朵,什麼都不懂得。只知道這個小村莊,只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兒子。我常常在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就抱著朗嘎念叨著:『好孩子,你快些長吧!快些長吧!長大了好去頂替媽媽,我們當紅軍就要當到底!』」

何湘安慰女主人:「快別這麼說,人生的苦,你已經吃夠了,你為革命貢獻了自己的青春。今後日子還長,你一定還能做很多很多工作呢!」

「我也這麼想,是啊!我得學習,要從頭學起,能拿得起什麼就做什麼。聽縣代表說,我們這裡要開辦農業技術推廣站,以後還要建機耕農場。當地人用木犁耕地,還把套拴在牛角上,除了青稞豌豆很少會種別的。等辦起了農技站,我也能幫著站上做一點什麼事。當小姑娘的時候,常跟著父親下地,春麥應當在什麼日期下種,葡萄應當怎麼樣搭架,胡蘿蔔要種多深才能長得大,我全都知道。」

「太好了!那就不愁沒有你的工作。」何湘鼓勵說。

「不過,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我又想報名到省里去學習接生,回來開一個培訓班,教教大家。這裡的人還是照老規矩,到牛圈裡去生孩子,說在牛圈裡生的孩子才有力氣,不知道多少小生命就這麼夭折了。還有,我通藏話,也可以參加政府的工作隊下鄉去,或是到牧場上去做宣傳工作,在紅軍里,我就是宣傳隊一名小隊員。」

「宣傳隊?你也做過宣傳員嗎?」何湘急切地問。

「是的!不過,那時候和現在可大不一樣。我們什麼都得學著干:唱歌、跳舞、寫標語、畫漫畫、演街頭戲、慰問傷兵、行軍鼓動、打聯絡旗語,有時候還化裝到敵人那邊去割電線,偵察地形。」

「你是怎麼留下來的呢?」何湘又問。

「我身體本來就不太好,翻雪山出不贏氣,更糟糕的是,開始吐血了。東西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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